每次进门,“鸟人”总是弹琴。或许他周围唯一干净东西,就是那把琴了,通常他都背对着门坐窗边拨弄着琴弦,这时候他看起来是有些优雅,因为琴声和弹奏姿势都很优雅,只要他不把脸转过来。
但偏偏每次去他家,他总会停一停手里动作,然后回过头,用他自认为得体朝我笑一笑。而我立刻放下东西就跑出去了,虽然听见他对我说谢谢。那张脸那样光线里真是比鬼还可怕,就如一只褪光了毛鸟,一边睁着双直愣愣眼睛看着你,一边露出丝奇怪笑。
你说可怕不可怕……
那简直是种深入骨髓毛骨悚然。
而这种毛骨悚然,我几乎每周都要经受一次。
每个礼拜不是我被姥姥吆喝着赶去他家,就是他抱着热水瓶来我家倒水,他似乎是从不会烧水,因为从没见他用过煤气。有一次我发觉自己给他倒热水时候,他那双直愣愣眼睛一动不动看着我,发现到我看他,他也不回避,依然那么直直地朝我望着,这叫我慌了一下。因此手一抖,热水壶里开水全浇了他手上,可奇怪是他好像对此没有任何感觉,依旧稳稳拿着瓶子等我倒,依旧直愣愣看着我,甚至还朝我微笑,我连声跟他道歉时候。
于是忍不住跟邻居伙伴偷偷抱怨,他们对此义愤填膺,因此有好一阵子,他们会篮子里装满从工地里弄来石子,躲“鸟人”家窗外朝里丢,一半是为了替我出气,一半为了寻个乐子。
而通常,他对此是从不理会。
任由人对他恶意捉弄,自顾自弹着琴。但有时候刚好石子丢了他身上,或者琴上,那琴声就嘎然而止了。而这时候我们立刻扭头就逃,因为他必然会走到窗前,朝外探望。有那么一两次,逃跑时候我回头看了下,刚好看到鸟人那双黑洞洞眼睛正朝我这里看着,同每次我送食物过去时表情一样,他朝我微笑。
让我毛骨悚然微笑……
于是回到家,少不得会做上几夜噩梦,梦见那双直愣愣黑洞洞对着人看眼睛,梦见那双眼睛下,那道让年少我实无法消受很奇特笑。
而这样近乎劫难般日子一直到我十五岁时候,才终于结束。
因为“鸟人”死了。
他是工人体育馆表演时候,被那把突然而起大火活活烧死。
至今对于那场火,我还都印象深刻,当时如果不是因为出了点事耽搁了一下,我可能也会成为那葬身里面三百多个亡魂中一员。记得当时赶到体育馆时候,整半边天都被火给烧红了,偏那天风势特别大,大得仿佛要把地都给掀起来了,于是纵然出动了所有消防车,硬是无法将这场大火控制住。
直到第二天早上火把整个体育馆烧得一点不剩,它才熄灭了,当时那片广场上只剩下一团黑糊糊废墟,还有一大团一大团吹不散飞灰。
那是“鸟人”第一次这样公开场所表演,也是后一次。
很多人说,火是“鸟人”演奏时候才突然开始燃烧,至今查不出火势起因,只知道来得极突然,也来得莫名其妙。突然间烈火将疏散人群变成了一场灾难,无秩序混乱硬把几百个人活活堵死了体育馆里,所以后来挖掘出来那些尸体,很多并不是被烧死,而是被活活踩死。
而值得一提是,就体育馆里人因为那场火而乱作一团时候,就火将整个体育馆团团围住时候,“鸟人”始终没有停止过演奏。仿佛那一切都同他无关似,一直到烈火将体育馆完全包围,我们依旧能听见那水似音乐声,混杂咆哮火焰和狂风间,丝一般地流淌缠绵。
这真是一场可怕记忆。以致很长一段时间,我总是会梦见那场火,梦见火里悠扬琴声,还有“鸟人”奇怪脸上那种奇怪微笑。他总爱微笑,笑起来就像只没毛鹦鹉……
一晃十年就那么过去了。
如果不是忽然想起来整理一下姥姥遗物,我几乎已经忘了那张脸,以及它所带给我一切不愉记忆。它们随着鸟人所住房子一并被时间给拆除了。只是再一次将那把古老琴碰到手里,闻着它上面似有若无桐油味道时候,那张消失了很久脸又重我脑海里深刻了起来。
那把凤凰弦现就我家里,是姥姥从火场里把它带回来。
D*^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