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正午,日头也愈发大了起来,清虚子晃了一下酒杯,将里头酒水一饮而尽,这才缓缓伸了个懒腰。
不经意往厅室一侧的房门内看去,屋里摆设的皆是女子之物,他摸着下巴思索了一阵,唇角微弯,露出个笑容来。
怪不得展昭此番这么急着下逐客令,原来是有了妻室,可怜可叹啊,自己却还是孤家寡人一个。在门外站了一会儿,他闭目屏气凝神,渐渐发觉异样。
“不对,屋子里的阴气似乎是从这间房中传出来的。”清虚子双眉微蹙,伸出手掌往面前一划,再睁眼时,竟看到那室内弥漫着浓浓的瘴气。
“展大哥。”
院中,念一推门进来,低头摆弄篮子里的鸡蛋,笑盈盈地往屋里走。
“今天的鸡蛋都很新鲜,我还格外买了一条鱼,你是想吃炒蛋还是吃鱼?”
她跨进门槛,一抬眼,猛然和与厅中之人四目相对,白蓝相间的袍子上,两道太极八卦图分外醒。
念一双手一抖,手里的鸡蛋便应声而落,碎了一地。
“怨鬼?”清虚子眼中一凛,当即拔出剑来,凝眸冷声道,“好厉害的鬼,竟还有肉身,这屋子里的怨气是自你而来的罢?”
念一往后退了两步,想也没想,拔腿就跑。
“想跑?”
门外有阳光,她去不得,眼下只能往屋后面暂且躲一躲。
清虚子抬剑画符,嗤的一声,刺向她的并非剑刃却是一道剑气。
若被这个打中她非魂飞魄散不可,念一就地一滚,反手将桌子一拍横挡在身前。剑光闪烁,木桌顷刻间被劈成两半,尽管没有伤到魂魄,她却也被那股强大的内力震倒在地。
念一咬咬牙,趁着混乱慌忙爬起来。清虚子挥开桌子碎片,紧接着两道剑气劈了过去,耳畔风声呼啸,念一急忙把腰间的玉佩解下,飞快转身,用玉佩接这袭来的剑光。
玉佩划出的光环将她上下罩住,在剑气经过的一瞬,砰的碎成数片。
想不到对方竟能扛住自己三招以上,清虚子盯着那枚玉佩恍然明白:
“原来你就是时音?”他冷笑,“难怪不能用寻常法子对付。”
念一喘了口气,急声道:“我不是。”
话音未落,平地里倏地伸出数根白色锁链把她手脚缠住,每一道链子上皆萦绕着弯曲的符文,这样的锁链,她在连翘那里曾经见到过……
带着华光的符咒缠上剑身,清虚子立在她跟前,居高临下冷眼看她,随后伸出两指来,抵着她额头。
清晰的杀意透过他指尖传遍全身,念一怔怔盯着他,这般的距离,眸中能映出他的模样。
“听说,你可是能号令群鬼的大人物,我找了你十年,想不到会在这里见面。”
他指头微弯,身侧骤然腾起上百把御气而成的剑影,那些剑影在她瞳孔中越来越大,直到化作一抹刺目的白光。
一声凄厉的惨叫冲入云霄,似人非人,似鬼非鬼,入耳时令人毛骨悚然,惊得指头上的鸟雀皆展开翅膀扑腾着四散逃窜。
清虚子不禁皱眉:“妖孽,连叫声都这么刺耳。”
他从背后抽出剑来,挽了个剑花,正高高举起。
“师父!师父——”
连翘几乎是踹开门冲进来的,手臂一张就把他死死抱住。
“师父你别杀她!”
清虚子握剑的手正被她拉着,想挣开又怕伤到她,一时气急:
“作甚么?你失心疯了?”
连翘不敢撒手,又不知如何解释:“她是展大哥的,她其实是展大哥的……”
还没等这话说完,清虚子便觉手腕处传来一阵刺骨的痛意,他慌忙松了手,长剑悠悠滑落,却又被人凌空踢开。
低头时,发现手上已被袖箭划出了一道口子,深可见骨,鲜血直流,他咬牙倒抽冷气,余光瞥见展昭将浑身是血的念一抱起来,不禁出声:
“你干什么?她可是鬼!”
见她身上已无一处完好的皮肤,展昭浑身轻颤,回头怒道:“我知道她是鬼!”
“你!”清虚子这下是真真切切地愣住,“你知道她是鬼,你还……”
他又发现惊异之处:“她居然在流血?”
“……鬼怎么会流血?”
展昭顾不上搭理他,扫过念一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蓦地生出一阵莫名的害怕。
原以为清虚已经离开,原以为她会像往常一样晚些时候回来,看着她伤成这样,展昭心中重重自责,若他没有疏忽大意,若他早来一步,绝不会是现在这样。
“念一,念一……”
她吃力地睁开眼,艰难地开口:“展……展大哥,你回来了?”
“……我本来……还买了一条鱼……看来,没办法……”
“可以的,还可以的。”展昭轻轻搂住她,“我知道你需要阳气,要多少都可以……”
“来不及了……”念一靠在他怀中,轻声道,“已经来不及了……”
这一刻,他手心里满是冷汗。
仲夏灿烂的日光倾洒下来,落在他背上,流水一样照了一身,他从没有哪个时候如现在这般憎恨阳光。
“我一直都知道的……”念一抚上他脸颊,淡笑道,“世上……根本就没有让鬼变成人的办法……我只是想就这样和你在一起……就算没有,我也想去相信……”
“你既然信我,那就会有。”展昭握着她的手背,眸中含泪,却还笑着,“我们不是说好一起去找的么?”
“我的三魂七魄已毁,撑不到那个时候……”念一柔声宽慰道,“不过也没关系……能认识你……能和你走过那么多山山水水,我已经很满足了。”
在伏雪镇上赏雪,蜀中看烟花,在太原过清明,祁连山瞧篝火……
因为他的温柔言语,她才有勇气,像一个人一样地活着。
吵杂的蝉鸣在院子里每个缝隙之中发出声音,一声紧似一声,揪得他心里翻江倒海般的难受。
“展大哥……”念一忽然抓着他衣袖,挣扎着起身,“我要求你一件事……”
“好,你说。”展昭忙扶住她,“什么事?”
“你不要死,一定不要轻生。你的生命很重要,我想你活着,永远活着……”
“好,好,我不会。”他终于落下泪来,“你先别说话,不是还能找时音么?上次他能治好你,这次也一定可以……”
“还有、还有……”念一揪住他,低声道,“还有一件事……”
微风把枝头吹得沙沙作响,卷起的落叶漫天飞舞。她的手脚开始冰冷,脸颊隐隐变得有些透明。
“在鬼界……有许许多多像我这样,死于非命,残留执念又不愿转世轮回的人……他们很可怜,所以……世上要能少一些冤死的人就好了。
你是人,一定要替生者着想,替死者伸冤……”
“我知道。”展昭低头凝望着她,垂泪道,“我会的……”
很少看见他落泪,像现在这样,一滴滴落在她脸上,然后穿透过皮肤,落回自己衣衫之上。
“别哭了……”念一倚在他怀中,眼底里满是柔情,企图伸手给他擦眼泪,“人死了变成鬼,鬼死了变成人……我就快要去投胎了,你该替我高兴才是……”
她声音愈说愈低,院子里的蝉鸣声却越来越大,几乎要将她的话语盖过去。
“找一个好姑娘,平平安安的过一辈子……”
“一定会有的……在未来,会有一个喜欢你的人在等你……”
可那个人不是你。
念一……
展昭伸手拥她入怀,一瞬间,白光闪过,他怀中的人缓缓变轻,变轻,终于只剩下一件薄薄的衣衫和一把油纸伞。
原地里有无数细碎的光点,像是在许久之前,某个夜晚看见过的流萤,萦绕盘旋,最终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