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穆兰是第一次上朝,各种影视剧里倒是见过不少,但现实中亲自参与这样的事情,足以让她一个现代人好奇不已。
拓跋焘少有的穿上了自己全套的礼服和冠冕,他体格本就高大,玄色绣金的深衣衮袍穿在他身上,只把他撑的犹如天神降世一般。
贺穆兰立在贺赖雄的身后第四列,那是贺赖家子弟和派系站的地方。贺穆兰站在这里,自然是引起了无数人的打量,有些后排的鲜卑军户出身之人直接就露出了敌意的眼神——大概在他们看来,贺穆兰成名之后,依然还是走上了寒门们惯常走的攀附权贵之路吧。
对于这些,贺穆兰也有些不太自在。拓跋焘之前和她提过,让她入朝是不可能的,一来贺穆兰的政治触觉很不敏感,她并非来自从小就各种博弈的高门,所以一旦进入朝堂,只会被啃的渣滓都不剩。
贺穆兰只能待在军中,但又不能只在军中。拓跋焘认为她有治国的能力,只是不擅长人和人之间的倾轧,只要慢慢锻炼就好了,所以她必须有一个崭新的□□,一个可以出人头地却不会被朝中忌惮的□□。
这次大朝从天色刚亮开起,直到一个时辰后,才封赏到贺穆兰这些出色的将领。由于贺穆兰在黑山的这几年表现的太过耀眼,所以当拓跋焘的封赏旨意一出的时候,顿时群臣哗然。
拓跋焘新成立了两支直接受他指挥的军队,一支是由黑山原本的精锐组成,名为“虎贲军”,左司马是花木兰,右司马是源破羌。
另一支名为“高车虎贲军”,左司马是斛律光斗,右司马则是出使高车有功的狄叶飞。
这和黑山的虎贲营可不同!独立成军的军队虽然一开始人数不会多,但是只要是有实职的,可以随着皇帝的意愿任意扩充人数。虽然拓跋焘在圣旨里说一开始组建的虎贲军只有五千人……
可是以源破羌的身份,这么一支五千人的人马,还是右司马,难道能衬得上么?这位皇帝陛下肯定打的是日后扩军的想法!
从哪儿扩?
当然是精简下来的黑山众人了!
相比之下,高车虎贲军都没有那么吸引人了。
谁都看得出这是朝中为了安置那些高车青壮而立的军队,只要是魏国人,自然都希望能带的是鲜卑军队,而非异族。
“启奏陛下,臣觉得这封赏对于花木兰太过了,他只是一普通军户,从军不过两年,就算立下再大的功劳,也不可以直领侍卫军……”
出来反对的是朝中的尚书令刘虞,他是崔浩的死忠,原本心中就憎恶贺穆兰以下犯上,此时见贺穆兰一跃好几级,直接从一黑山大营的主将升到直属皇帝管辖的左司马,几乎都要比一些贵族出身的鲜卑高门要升得快了!
只是朝中的“潜规则”,汉臣不可以插手军中的任免之事,刘虞虽然说的有道理,但他触犯了“规则”,立刻就有人出来打脸。
“我们鲜卑人向来以军功分尊卑,什么时候大魏有了这样的规矩,只要是普通军户,就不能直领侍卫军了?”
龙骧将军步六孤堆出列,冷声笑道:“若是这样,那天底下的军户都不要拼命了,反正也出不了头。”
他统领羽林军,虽然自己出身鲜卑大族步六孤,但手下多有军户出身,所以对汉臣的“唯门第论”向来十分反感。
“你……”
“我什么?”
两位大臣的争执让许多人把目光看向贺穆兰,却发现自己看不透贺穆兰的深浅。贺穆兰的脸上既没有欣喜若狂的表情,也没有因为别人反驳而愤怒的神色,他只是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好像现在讨论的是别人的事一般。
以他的这个年纪来看,也实在太沉得住气了一点。
就凭这不骄不躁,许多大人就高看了他几分。
原本因为贺穆兰的出身,以贺赖氏为主的鲜卑老派贵族们就支持着贺穆兰,加上贺穆兰和崔浩交恶一事,更是让不少鲜卑人为主的朝臣想法子稳住他的位置。
对于这些鲜卑贵族来说,新成立一军表示要空出许多的中层军官,这些都是家中子弟可以博得出身的职位,再加上贺穆兰本身身份不高,升迁有限,光看着这个位置是侍卫军首领的人,都有些鼠目寸光。
“这件事我心已决,你们不必争执。”
拓跋焘表现出力挺贺穆兰的态度,而且不容动摇:“北凉国派了三王子沮渠牧犍前来朝贺,代表国主提出和我国结成秦晋之好的建议,我已经同意了。他们欲将兴平公主出嫁于我,我准备明年春天让李顺为主使,花木兰为副使,领新成立的虎贲军出使北凉迎亲,左司马的官位刚刚足够,我还嫌低了呢。”
此言一出,除了一些知道北凉国前来朝贺目的的大臣,许多人都是一惊。
拓跋焘后宫里的嫔妃大部分还是以鲜卑贵族为主,也有一些地位不高的汉女,但基本上来说,后宫里的权利都是给鲜卑女瓜分了,实力十分平均。
北凉国嫁来公主,一开始封的肯定就不低,也打破了拓跋焘的后宫由鲜卑女人一家独大的局面。
但凡鲜卑八大贵族,家中都有女孩在宫中,听到这样的消息顿时心中直打鼓,恨不得把那个兴平公主一口给咬死。
正儿八经出使外国的使者,尤其还是迎亲的使者,身份官职当然要衬得上使者的身份。若是为了出使而临时抬高使者的身份,也是诸国常常做的事。
不过不管怎么样,花木兰成了四品的左司马,直接隶属于皇帝,升的也太快了。胡人大多以左为尊,左司马代表她的官职还在南凉王子出身的源破羌之上!
高车虎贲军是为了安抚高车人而立的军队,由最为服众、且熟悉高车情况的斛律光斗为左司马,这是高车一族的族人们自行讨论推举出来的结果。
狄叶飞是狄氏的子弟,又是斛律光斗的义弟、崔浩的弟子,加之无论是出使高车也好,还是后来生擒吴提也好,都是大功,当上高车虎贲的右司马,大多还是希望他能监视好高车人的动静,又不会引起高车人的反感。
狄叶飞知道自己该效忠的是谁,他头脑清楚,又因为被阴险小人所害所以越发希望得到拓跋焘的器重作为庇护,拓跋焘给他这个官位,一方面确实认为他出使有功,使北征柔然少了许多杀戮,二来也是为花木兰做掩护,让她的高升显得不那么扎眼。
拓跋焘一意要抬举花木兰,加之又是大朝会,即使一群人再不愿意,也不敢扫了他的兴头。
不过拓跋焘却不愿花木兰为难,见许多人还有不平之色,点了点堂下的库莫提:“我早知你们不服花木兰高升,拓跋提,你把花木兰的军功册读给他们听!”
库莫提会被点,自然是之前有所准备,立刻出列,从宫人手中接过花木兰的军功册,开始读了起来。
“始光五年九月,斩敌四人,下获。始光五年十一月,斩敌十一人,下获。神元年十二月,斩敌四十三人,中获……”
“神元年正月,斩敌十七人……神元年三月,斩敌二十三人……神元年四月,斩敌七人……”
贺穆兰从军的第二年刚好改了年号,她是承前启后的时候进的军营,所以库莫提一点一点的读着贺穆兰的军功册,一开始还没什么让人注意,甚至有点乏味。
可从神元年,也就是贺穆兰参军的第二年开始,这军功的数字就开始骇然起来了。
要知道他之前一直都是火长,不是什么将军,记录的都是她一个人的军功!
“神元年七月,俘虏奴隶数百,中获。神元年八月,斩敌七十,杀敌酋两人,大获;神元年十月,破柔然大帐,杀敌将四人,斩敌四十,大获……”
“神元年十一月……神二年一月……神二年三月……”
若是一个人在柔然经常扰边的月份有军功还可以接受,可她当初不过一亲兵、一副将,月月都出战四次以上,每次都斩敌数十,就十分可怕了。
这时代杀敌不是砍西瓜,真心拼杀起来,一天都不一定杀了几个人。加之柔然人喜欢逃跑,往往一露败象就已经全部溃散,没过几日又卷土重来。
等她进入军营后的第二年,几乎每个月都有上百斩获,按照日子分摊,每天至少杀了三四个敌人。
可黑山大营再怎么是久战之地,也不可能每天都要打仗的!
在场的朝臣大多都随过军,或者干脆就是将领出身、家中有人在军中任职,自然知道以一个普通军户,有着这样的战功,早应该升到更高的位置。
要是哪家贵族的儿郎有这样的战绩,真是做梦的笑醒了,早日升到龙骧将军也不是不可能。
而库莫提的军功册还在继续读着:“神三年元月,夏国护驾有功,大获……神三年……生擒鬼方,杀敌三千,俘虏两千;神三年……破柔然部十七座,俘虏一万八千;神三年……接应柔然阏氏冯氏入关……”
“神三年……斩大檀首级,杀敌……”库莫提第一次顿了顿,继续又说道:“杀敌数,不可计。”
他抬起头来解释。
“当时花木兰已经送走了素和君等一干使臣,单独断后,此时柔然帐中有一万二千人,花木兰撑到虎贲军来救时已经重伤几近不治,也没人关心斩敌多少,所以此处反倒模糊。”
朝中无数大臣都听过贺穆兰冒充使臣的侍卫拖住柔然大帐的事情,却没想到她居然是独自断后,并杀掉大檀的,顿时一个个神色骇然。
有些个年轻的将领和高门子弟,看着贺穆兰的眼神几乎就是狂热了。
这是一个尊崇英雄的年代,对个人武勇的尊敬已经到了最鼎盛的时候。
无论是谁,从这一堆赫赫的战功和斩敌数里都能听出花木兰的可怕之处。
鬼方之战,她以极少的人数对上数倍于自己的敌人,依旧杀敌三千,俘虏两千,擒了敌方的主将……
但以杀人数计,单独死在她手下的敌人,两年多早已破了上千。若是死在她所领的军队之手的,还不知有多少。
这般光辉的战绩!
“以花木兰的军功,如今已经九转,勋爵为护军将军,左司马尚且低它一级。”库莫提合上几本厚厚的军功册。
“诸位使君,以他的军功,若不是出身实在太低,早已经可以和各位互称同僚了。”
一时间,金殿上鸦雀无声。
就连早已知道她战功彪炳的崔浩等人,在听到这种“大数据”之后,都以复杂地眼神看向那位满脸不自在的年轻人。
是的,贺穆兰不自在极了。
她都没想过自己手中早已经满是鲜血,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她还未功臣,可万骨枯……
若是她的爸爸和哥哥知道了,一定会吓得半死吧。
贺穆兰的成绩太可怕,活生生堵住了所有人的嘴。如今并不是“齐整人伦,分明姓族”的晋朝,升职全看出身也不尽然,拓跋焘一力要用他,又有贺赖一族保他,他也不算是普通寒门,勉强算得上鲜卑自己人,军中势力立刻一片缄默,就算是承认了她新的官职了。
而站在崔浩身后的狄叶飞,原本因为得封“高车虎贲右司马”的喜悦一下子被贺穆兰的功绩衬的连渣都没有了,在她这可怕的战功面前,军功只有可怜的五转的狄叶飞,只觉得脸上烧的可怕。
若说他的官职如今已经差不多追上贺穆兰了,可毫无疑问,抛去他高车使臣的身份,他是配不上如今的官职的。
有了宣读贺穆兰战功的那一场,整个接下来的封赏,许多人都魂游天际,像是梦游一般。
这时代的人心思比较单纯,比如独孤家的独孤诺、陇西李氏的子弟李清等人,纷纷在接受封赏时表示自己的功劳及不上自己得到的官职,希望皇帝能够降低他们的赏赐。
看的出来,贺穆兰已经刺激到这些年轻人了。
好在拓跋焘头脑还清楚,他知道自己为何要给这些高门这么高的将位和赏赐,一一驳回了这些毛头小子们冲动之下做出的举动。不过正因为他们的心性十分单纯,让拓跋焘心中有些触动,将他们的名字记了下来,准备将他们调入自己的宿卫军中任职。
能进宿卫军,才算是真正的天子近臣,一步登天,他们也可以说是沾了贺穆兰的光了。
封赏的朝会进行了近三个时辰,一直从破晓时分进行到正午左右。除了拓跋焘留下来留宴的大臣,大部分得到封赏的功臣们都要去库部,拿自己的恩旨去领回自己得到的奖赏。
一时间,前往库部的路上欢声笑语,有些大族子弟或者身份如长孙翰这样的,并不会亲自去库部领自己的东西,而是择日派遣家中的家人来领这些封赏。
有些府邸就在京中的,将恩书送到库部,也自然会有礼官把东西送到他们的宅邸之中。
贺穆兰原本不想自己去领赏赐的,如今她太扎眼,光出殿之时,就有许多人对她表示出了交好之意。
但她不像其他大臣,可以经常出入宫中,她不需要上朝,除了今天,也只有拓跋焘召她的时候才能入宫了。
而她如今确实要用钱,而且用的钱不少。
贺穆兰当上了虎贲左司马,等虎贲军的将士一到齐,她从此要在平城郊外的大营练兵,看样子并不是只住几个月时间,虎贲军如果要扩充,可能住几年十几年都有可能,那寻一个合适的宅子住就迫在眉睫。
此外,她当了虎贲左司马,虎贲军虽有皇帝的内库养着,但她要花费的一定也不少,加之她当了官,总要宴请同期得到封赏的同僚、部将,花费也不会少。
帮过她的贺赖家要准备礼物、崔浩那里也要准备赔礼的礼物。她明年要出使凉国,少不得要置办一些东西,再带几个会卢水胡话的随从,否则连卢水胡话都不会说。
这么算下来,她还真是个穷光蛋。
而且一直都没有脱贫。
狄叶飞和她想的大概差不多,所以两人出了殿以后一商量,一起去库部提取自己的封赏。
路上遇到了不少也要去库部的功臣,那些和崔浩一般地位的倒是一个也没看到,这么一算,就算贺穆兰一步登天了,还是挺d丝的。
有些人大概也是这么想,狭促的不免就开玩笑一般地笑话贺穆兰几句,例如“将军看样子和某一样是个穷鬼嘛”之类的话络绎不绝。
等和狄叶飞到了库部,贺穆兰忍不住张大了嘴巴。
大魏的宫廷占地面积挺广,但宫室不多,大多是广场一般的空地和各种配殿。这库部在宫内一处巨大的广场之后,大概是为了方便搬运物品,四边都有人马通行的道路,一隅里还养着不少骡马,停着不少车。
而现在,整个库部的官吏大概全部都已经出来了,有些按照手中的记录把东西分好,有的则直接派人撞上骡马车辆,朝着宫门的方向运走,还有一些小吏扯着嗓子大喊着什么,整个场面嘈杂无比,人声鼎沸,而堆在空地之上的无数大箱子更是让人眼睛发直,恨不得翻开看看里面都是什么。
贺穆兰身边的“穷鬼”们立刻欢呼了雀跃了起来,快步朝着库部发放奖赏的地方奔了过去,生怕去晚了还要排队。
毕竟从目前的情况来看,库部的官吏肯定是优先处理大官们的赏赐的。如今已经正午,肚子都饿的咕咕叫,早去早走,免得又饿又累。
一阵风般掠过贺穆兰身边的人群让她顿住了脚步,面带苦色地向着狄叶飞看去:“狄叶飞,这跟赶集都差不多了,我们是不是改日再来?”
“我看着腿也有些发软……”狄叶飞被这阵仗也有些吓到:“可是我们下次怎么过来呢?”
两人站在那发起了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