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潜忍不住呛声道:“我修为低微,等我能一剑破开前辈三条分神,不说我师兄他们尸骨都寒得要结冰,只怕我先要饿死在这——温前辈,麻烦你讲点道理。”
温雅丝毫不为所动,他扫了程潜一眼,少年人或孤愤,或不甘,或有野心,或满腔郁郁,心肠总是容易不那么坚定地硬,眉宇间也总是容易带上因惴惴不安而起的戾气,在这一点上,程潜尤甚常人。
温雅毫不留情地打击他道:“这么说,你连我的分神都破不开,还妄想去与周涵正斗?靠什么?做梦吗?”
程潜正要争辩,温雅一摆手,再次咄咄逼人地打断了他:“还复兴门派,你要真心想复兴门派,现在最该做的就是找个地方躲起来,刻苦修炼个三四百年,我看你根本是不敢独自承担重任,才什么事都不管不顾地往前冲!”
程潜眼角狠狠地抽动了一下,随即他提起霜刃剑,不咸不淡地说道:“前辈说得有理,但是激将法那套我不吃。”
温雅心道,这是一块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不教训是不行了。
于是他那三道分神影随心动,猛地腾空而起,将程潜围在了中间。
在小辈面前抢先出手,可见什么道义与节操,这温掌柜的真是一概没有。
程潜手中霜刃卷潮般地涌向那三道分神,剑气将海礁旁本来平静的海水也搅动起来,海水压抑着暴虐的力量,狠狠地拍在了海礁上,两人脚下巨震,而温雅三道分神相互配合,居高临下地在空中结成一张巨大的光幕,渔网似的冲着程潜劈头盖脸地落下。
剑气与巨网在半空相撞,“轰隆”一声,礁石被震得石块乱飞,险些当场分崩离析。
温雅本尊坐在原地,忙伸手掐一手诀,将屁股底下的礁石保护起来,以防一会要去海里与鱼共舞。
三条分神毫无技巧,蛮力压制了程潜的剑气,大光幕结成的网渐缩,将程潜严严实实地罩在了其中。
程潜一时支撑不住,后力又难以为继,只好暂避锋芒,御剑绕场躲闪,重重地急喘了几口气。
“海潮剑,”温雅慢条斯理地冷笑道,“就你这种心胸,也好意思说自己练过海潮剑?”
他突然爆发出一声长啸,只见头顶分神蓦地化成了一圈虚影,接着,分神们一分二,二分四,渐成一群,每个人手中都拿着一把虚空幻化出来的剑,无数条锋锐直指程潜。
这些分神们的剑招居然还全然不一样,他们好像漫天飞的苍蝇群似的,让人只是看着,就已经眼花缭乱。
程潜被那些纷乱的剑光晃得直想吐,一时间被对方逼得狼狈极了。
那温雅爆喝一声道:“看看你自己脚下海潮!”
程潜悚然一惊。
此时,远望沧海平如秋月,唯有置身在这方寸大的小礁石岛上,才能感觉到惊涛拍岸时卷起的雪白水花。
暗潮并不比世上任何一把刀剑之锋锐温和,因其来源博大而无穷无尽,海水纳百川、绝云端,也能身入窄缝,轻吐细沙,绝不孤注一掷……
处处是绝境,处处有生机。
温雅真人却几乎不给他思索的时间,那百十来个分神剑光成天罗地网,席卷而来,程潜方才若有所悟,本能地再次挥剑抵挡,却又总觉得差了些什么,弄得这一剑不甚坚定,剑意到了中途已经走了调。
他不得不再次避过温雅的锋芒,踉跄着落在岛礁上,片刻都不敢停留,脚尖飞快地点过地面,同时,有七八条剑光围追堵截在他身后,他所过之处顿时留下了一道一道的焦黑。
这迫不得已的仓皇逃窜将程潜心里好不容易酝酿起来的一点感悟打了个魂飞魄散,还把他一口气别在胸口,当真是上不去也下不来,别提多难受。
而这时,他又听见了温雅真人又一声爆喝:“再看看你自己!”
程潜耳畔“嗡”地一声,握剑的手一松,险些将差点淹死时都没松手的霜刃剑掉下去。
这些年在青龙岛上,他只顾磨练真元与剑法,午夜梦回都想着要将周涵正之流踩在脚下,满脑子复兴门派,却疏于打坐长考,也极少内视。
他用满腔的倨傲卷在自己脆弱的脊梁之外,唯恐走得慢了,师兄弟们被谁欺负。
程潜憎恨“魂飞魄散”这样的词,他总觉得师父只是散在了山川五湖之中,并没有死,而是无处不在地看着他,他被那双臆想中的眼睛看得心里时时惶恐。
温雅:“着!”
程潜猛地顿住脚步,手中霜刃剑如行云流水当头迎上,至少那一刻,他感觉手中这把剑并不只是与自己相连,还是连接着天地的。
人修行一世,大道三千,归结成一句话,不也就是“看看天地,再看看你自己”么?
程潜剑意中的浮躁顿消,又与真正的平和中正不同,此时,他的剑气近乎是黯淡的,内里却有充斥着绵延之力。这一次他身上再没有那样仿佛要将岛礁掀翻的激愤之意,只见霜刃剑冰冷的剑气竟无孔不入地渗入到光幕中。
剑意与光幕层层相消,竟将温雅一圈分神“化”在了其中。
程潜蓦地将霜刃剑往下一压,以退为进,但转瞬间又追至,仿佛“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只听一阵如灯花爆裂的“哔啵”声四下蔓延,温雅最后的分神竟一个一个地消失不见,转眼光幕被寒霜似的剑气侵吞一空,岛礁上也骤然寂静了下来,只剩下一个若有所悟的程潜与依然盘膝而坐的温雅真人面面相觑。
直到此时,程潜方才感觉到自己第一次碰到了“海潮剑”的真谛。
这么多年来,他再次因为体悟而不由自主地入定,四方清气带着微凉的海风,立刻不容置疑地灌入他的经脉,多年苦心磨练拓宽的经脉接受吐纳起来没有丝毫凝滞,真元自主周转起来,不过一会工夫,好像连他身上的暗伤都好了大半。
等程潜从这场入定中醒过来的时候,东方已经露出了鱼肚白,虽然耽搁许久,但程潜还是神色复杂地对温雅一拜,口中道:“多谢前辈。”
温雅微微合上眼睛,口中却道:“我也不知道你们扶摇派都是怎么回事,一个心智不坚、时常妇人之仁的货色竟是以剑入道,一个偏激执拗,剑走偏锋的东西偏是因心入道,小子,你根基在这里,这些年却一味地只顾钻牛角尖,不怕误入歧途么?”
程潜默然低头,一时说不出话来。
讲经堂传授的都是功法口诀,掌门师兄又管不了他,从未有谁以长辈的身份给他指出过一条明路——即便有人有心,以他那骄狂过头的性格,也不见得听得进去。
“就会横冲直撞,动辄张牙舞爪,你以为自己是螃蟹么?”温雅怒道,“那扁壳畜生除了煮熟了肉能下酒,还有什么用场?”
程潜一时不由得将头埋得更低,结果听见温雅真人说到这里,竟清晰地咽了一口口水——这理应已经辟谷的前辈高人居然活活把自己说馋了!
程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