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潜随着李筠一路狂奔,跑到了甲板上,一冒头就险些被咸臭的腥气给熏个跟头,随即他看见了天上的异状——方才还晴空万里的天空此时已经乌云密布,鬼影幢幢的黑云铺展罗列到目力难及的地方,遮住了一点仅存的天光。
海上所有船都停了,方才那些在天上大蛾子一样招摇而过的前辈们也纷纷落了下来,一个个脚踏实地地踩在各自船的甲板上,满脸如临大敌,还有众多后辈们不明所以,也跟着起哄架秧子地一起抬头看天,那瞠目结舌的样子仿佛是在集体等着天降红雨。
李筠坐立不安,来回走动,同时几不可闻地开口问程潜道:“是那个人吗?他要干什么?”
程潜顿时想起唐轸,回道:“可能是趁着仙市人多,打算抓几个修士的魂魄回去炼。”
李筠惊恐地扭头看着他。
“抓也挑那几个会在天上飞的,轮不到你,放心,”程潜一边说,一边环顾四周,“师父去哪了?”
这时,远方传来一声凄厉的鹰唳,而后天地间开始回响起诡异的笑声,他们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各笑各的,混成了一段让人汗毛倒竖的和声。那笑声先是低沉琐碎,而后声音逐渐提高,末了高到了声嘶力竭的地步,形象得注释了何为“鬼哭狼嚎”。
李筠踉跄着往后退了几步,双手捂住耳朵:“这是什么?”
周遭一片混乱,程潜胸口一闷,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严争鸣一把抓住他的肩膀,熟悉的兰花香呛了程潜一脸。
严争鸣怒道:“你们两个出来干什么?快进船舱去!”
程潜找了一圈也没看见木椿真人,心里终于有点慌了,拉住严争鸣的袖子问道:“大师兄,师父呢?”
“不知道,我也在找,”严争鸣面沉似水,“你别在外面碍事,快进去……”
令人头皮发麻的笑声很快响得盖过了他的话音,严争鸣眉头紧锁地闭上了嘴。
李筠不用说,他最会趋利避害,早已经从善如流地进了船舱,程潜却没有那么好摆布,严争鸣此时无暇与他讲道理,只好连推再搡,用蛮力将他也塞进了船舱中。
船舱里早已经点了防风防晃的风灯,韩渊正惴惴不安地躲在里面。
程潜一看见他心里就是一沉——他看见水坑正坐在韩渊怀里。
他们做的追踪符被李筠用彩绸缠了一根彩带系在水坑腰间,可他们没想到,那符咒才刚上水坑的身,她就被师父丢下了。
严争鸣最后进来,脸色难看至极,苍白得发了青,急喘了几口气后,他腾出一只手捂住了嘴,后背抵在门梁上,像是努力抑制干呕的欲/望。
缓了一会,严争鸣才道:“我闻过这股味,噬魂灯一点起来就是这股臭味。”
一直靠在窗口的李筠低声道:“嘘,看天上。”
程潜抬眼望去,只见黑压压的天空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许多模模糊糊的人影。
那些人个个衣衫褴褛,全然看不见长相,飘荡在空中,有成千上万人,将这东海弄得好像奈何桥渡口。
鬼影……怎么会有这么多?
这个鬼道魔修蒋鹏是有多厉害?
黑云在空中翻滚,暗流在水中起伏,方才牛气冲天的大小修仙门派们见了此情此景,全都好似遭遇了天敌的黄羊,让程潜硬是从他们的严阵以待中看出了色厉内荏的僵持和恐惧。
空中一声炸雷“喀拉”一下劈开了半个人间,一团浓墨重彩的黑气如苍龙入海般从空中划过,众人这才看清,原来有一人早已经斜坐在了黑云之上。
那人身披灰袍,脸上带着身患绝症的憔悴灰败,眼皮低垂,活似个厉鬼,睥睨着云下众生。
程潜瞥见严争鸣捏着窗棂的手背上,青筋都跳了出来。
那魔修乍一露面,程潜心里就跳出了无数的难以置信,他怀疑大师兄的耳朵出了什么毛病,师父真的叫过这人师兄吗?
程潜无论如何也无法想象,这人竟也是鸡飞狗跳的扶摇山出品。
什么师父能交出这样两个徒弟来?
前辈仙人们比程潜想象中还要惜命,竟无人敢当那魔头冲天戾气,不知四下暗自扯皮推诿多久,才有一人被推了出来打破僵局。
只见隔壁船上一名白须老者越众而出,用手中拐杖轻轻地敲着甲板,迟疑了一下,用客客气气的语气说道:“我等正要前往青龙岛赴十年仙市之约,不知蒋道友挡在此处是何用意呢?”
他客气得近乎谄媚,可惜那大魔头看起来不怎么买账。
“仙市十年一次大集,多少后辈才俊崭露头角,何等热闹……”云上那痨病鬼似的蒋鹏开了口,他的声音轻而柔,字字黏连,听着却让人浑身发冷,总觉得他下一刻便要口吐獠牙。
蒋鹏斯斯文文的笑道:“我不过来凑个热闹,顺便看看有能栽培的好苗子,以诸君的资质,未必需要这样紧张。”
这是程潜第一次见到鬼修,和墙上看见的寥寥数语感受完全不同,他心里几乎是震撼的。
这么一个活得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就算手段通天、活成个千年王八万年龟,又能长什么脸?
谁会在乎他?谁会和他好?谁会拿他当回事?
白须老人被不软不硬地刺了一下,脸皮微微抽动,愣是没憋出什么话来。
双方几乎在风雨飘摇的海面上僵持住了——由于对方只有一个人,此时哪怕沉默也是相当尴尬的。
程潜不由自主地按住腰间木剑,心道:“我要有他们那样的剑,他们那样的本事,就上前让他滚一边去让路。”
其实他现在就有这样的冲动,只不过程潜冲动的同时也清楚,别说和大魔头打一架,他现在连大师兄仗着个子高按在他肩膀上的那只手都挣不开。
终于,船上各仙门中出了个敢开口的,只听一人怒而打破沉寂,喝道:“邪魔外道,滚!”
只这一句话,便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程潜猛一错身,从严争鸣手里挣脱了出去,胆大包天地将自己上半身都探了出去,趴在窗户上,想看清说话的人是谁。
那是个女人,看起来二三十岁的模样,十分年轻,不过山中无日月,修行者随心,长得年轻也说明不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