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一,大明王朝迎来了新的皇后。八月十八,下旨册沈贤妃、吴德妃,九月初七迎二妃入宫。
宫中如何相处还未传到外朝,朝中的御史、给事中们倒是先对三家崭崭新的外戚人家动起脑筋来——弹劾外戚大抵是清流们显示刚直不阿风骨的不二手段。
只可惜,这三家新外戚不知道是不是因着刚刚发迹,还不敢猖狂,诸如强占民田、横行乡里之类御史们最喜欢的事情统统没有。
莫说寻常人家出身的夏家、沈家,就是和寿宁侯府沾着亲戚关系的吴家也是寻不出任何事来。
这没缝的鸡蛋怎么叮?
偏就让个聪明的苍蝇想出法子来。
九月初十,监察御史杜旻上奏言贵戚多出身寒微,一旦联姻帝室不是乞田请爵便是侵官罔利,皆因未尝闻礼义之故。直言恐皇后父亲都督同知夏儒骄侈罪戾,请选老成端洁堪为师友者一人,授以训导之职,为夏儒讲学。
——没劣迹没关系,为了防止出劣迹,先派个先生来“训导之”。
折子送到寿哥面前,寿哥直接砸了手中的茶盏。
一旁的刘瑾本冷眼旁观,瞧见皇上动怒,才佯作急色扑过去,护住御手,连声道:“可曾烫了万岁爷的手不曾!”又去骂跪了一地的小内侍:“都瞎了眼不成,还不赶紧取药油来,收拾了东西下去!”
寿哥一个砸茶盏,哪里会伤到手,当下甩开刘瑾,瞪了一眼乱作一团的小内侍们,扬声喝道:“大伴留下,旁人都给朕滚出去。”
小内侍们忙迅速捡了碎瓷片,麻利的退出殿外。
寿哥气鼓鼓的看着刘瑾,恨恨道:“这群酸儒都应该拖出去被廷杖!辱及皇后与辱朕何异!”
这打狗还要看主人,这夏家刚刚被寿哥纳入“自己人”的圈圈里,便是不好也只有自己说得,如何许他们来说?
况且没甚不好的,还要被鸡蛋里挑骨头,莫不是要立个下马威?
可这是给谁的下马威?
是给新贵夏家,给还是这崭新的刚大婚要亲政的小皇帝的?!
刘瑾亲手奉了茶上来,陪笑道:“皇上息怒,与这等人置气不值当,都是专门寻衅贵戚、故作惊人之语博个铮铮铁骨的名声,皇上若赏了他们廷杖,倒成全了他们。”
寿哥愤怒的推开茶盏,“铮铮铁骨?!朕要让他们骨断筋折!从前周家又或张家是有不妥,真做了什么,他们上蹿下跳的说也就罢了,夏家老老实实的,他们也要挑这软柿子捏上一捏,混账至极!”
因又骂道:“吏部竟还上折复议,要求如杜旻所言立这么个人!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六部整日都是干什么的?大婚花用五十三万两银子还没补齐,正经事不去做,拿捏皇亲倒是一个个来劲了!”
大婚一桩前后花销五十三万,户部只拨了三十万两银子,其余只说没有,又一口咬定是内官说依仗婚礼之用贪墨。
还是太皇太后开口先用内库银子办了婚事要紧,其余补齐就是。自来每年户部也是要拨银供内廷花销的,且待秋税上来再说。
寿哥看户部这气不顺却是连吏部也迁怒了去。
吏部如今在焦芳手中,刘瑾是早早就知道了杜旻折子这事的,焦芳还特特悄然来问过刘瑾的意思,刘瑾只道且听内阁的。
果不其然,刘阁老指示吏部附议杜旻所言。
这等教化之事原就为内阁所喜,且内阁还想着借此机会“提醒”小皇帝一二——五月里小皇帝就以天热为由停了经筵的,如今大婚诸事都已完结,却还不曾复了日讲,内阁已是颇为不满。
刘瑾要的就是小皇帝的愤怒,小皇帝不提那银子的事儿他也是要提的,心中虽喜,面上仍忧道:“万岁爷,如今尚有几处告灾,还不曾拨银赈济,只怕户部也是真拿不出银子的。”
寿哥一拍桌子,道:“拿不出银子?!朕看他们哪个不是脑满肠肥,看看这几次抄家,那姓贺的侍郎,那朱秀,一个个都吞了多少银子!如今倒说国库空虚,都叫他们中饱私囊了去,能不空虚?!这到底是朕的天下,还是他们的!”
这话却叫刘瑾唬了一跳,慌忙跪在小皇帝脚边,抱住他双腿道:“皇上慎言!慎言!”
寿哥是恼极方口不择言,此时也知有些失言,却只冷笑,并不应声。
刘瑾又道:“万岁爷,那宵小想钻空子也是有的,怕只太祖那剥皮填草或能震慑一二。只是,万岁爷,这也不是天下为官皆贪的,奴婢却知道,有那一类,虽不贪墨,也一般空耗国帑,比贪墨还让人痛恨!”
寿哥皱眉,挥手道:“大伴别卖关子,直说来。”
刘瑾这才正色道:“皇上可还记得去岁六月,刑科给事中王震曾上书盘查宁夏固原仓场,发现粮料草束多有腐烂,参奏督理粮储陕西参政等多人。户部却回复,相关官吏或丁忧或去职,已无可查。而今岁宁夏依旧乞拨粮草银子,比旧岁还多些,竟是要补去年的亏空!这督管粮草的失职,粮草的折损倒要朝廷来补,哪里有这样的道理!”
寿哥登时大怒,锤着桌子吼道:“查!查到底!岂是什么丁忧去职就完事了的?!”
他怒气冲冲在暖阁里走了两圈,每一步都踏得狠狠地,似是恨不得踩死那些官吏,口中不住道:“派人去查,内官监,御马监,派可靠的人手下去,仔细查个清楚,一个都别放过!一处都别放过!每年在九边花上这许多银子,倒便宜了他们?!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刘瑾垂下头,掩住眼底的笑意,恭敬的领旨,“皇上英明!奴婢以为,不仅九边粮米草场要查,各地常平仓也是要查的,否则若有损失朝廷却不知,万一遇上灾荒要开仓赈济,岂不误事!”
“查!都查!都查!”想到了辽东,寿哥几乎是咬着后槽牙挤出来的话。“朕的仓里不养这群硕鼠!”
刘瑾连连应声,待寿哥怒火稍减,方道:“那杜旻……”
寿哥一张脸比锅底还黑,重重哼了一声,“这样沽名钓誉哗众取宠的东西还留着他在朝中不成!他既喜教化人,便成全了他,叫他回乡作个教书先生罢。”
刘瑾面露难色,“万岁爷……这历来不以言治罪,且……他这话里,也是摘不出问罪的毛病的……”
见寿哥要发脾气,他连忙道:“奴婢倒是有个想头,他这不是河南道监察御史么,七月汛期河南也遭了灾,不如遣他个巡按河南的外差,让他替陛下看着赈灾可有疏漏,且灾后百姓难免人心浮动,正好让他去教化一二。”
明都察院之下设十三道监察御史,平素是在京供职,乃称常差,若奉命出巡盐务、漕运抑或巡按地方,则是外差。这巡按地方的差事是监察御史诸外差中最寻常的一件。
而巡按地方乃是代天子巡狩,考察诸官,举劾尤专,其权柄极大,原是极好的肥差。
然让人去巡按灾区……那就另当别论了。
也莫说那遇到暴民容易性命不保的凶险事,单就说寻常的,一日三餐就有许多讲头——这可是灾区,若吃得太好,必要被弹劾,而御史犯法可是要罪加一等的,他只有比寻常官员更简朴的份儿!
在京中,御史们替大佬们发声,通常有些灰色收入,日子很是过得去,不说山珍海味,这大鱼大肉还是没问题。
这到了灾区只能粗茶淡饭,甚至要名声的怕还要啃上几顿粗面饼子窝窝头,就这般磋磨上一年半载,足够让他长记性的。
寿哥虽不知道里头许多关窍,却也知放去灾区不是什么好差事,便哼了一声,道:“倒便宜了他。”
刘瑾眼睛一弯,嘴角一翘,口中却恭谨道:“这也是给他个报效朝廷的机会,若他果然刚直,有他在河南,赈灾事上也不怕有宵小出猫腻了。”
寿哥这才面色稍霁,只拿鼻子里出声儿,并不言语。
刘瑾口中连呼“万岁爷圣明”,领了旨意,满心欢喜的去了,一路还在盘算着都派遣谁去查这粮草事。
他原也没想到能这样的顺利,亏得内阁这群顽固的老货非要拧着皇上来,可是帮了他的忙。
他所要的,也就是安插人下去,只要人插进去,这天下的事儿就不会再有插不上手的。
出得东暖阁,一路上都是一张张谄媚的笑脸。刘瑾颇有些志得意满的意思,眼睛只在这些内侍头顶上扫过。
要查九边粮秣,还是得用御马监的人更名正言顺一些。
刘瑾也清楚的知道,他就是总揽大权,也不可能事事都亲力亲为,因此也是不遗余力培养亲信,再拉些合伙。
这会儿瞧御马监张永就是个可拉入伙的人。他也不怕张永在御马监里做大了,神机营且在他手里呢。
张永倒也还算老实,这不,辽东这桩事里的那份孝敬就乖乖给他送来了。
且张永外面也没甚人脉,王守仁父子没落进他刘瑾袋囊里是有些可惜,不过张永若能使唤得动,也间接算他的人了。
至于英国公府,刘瑾却不像丘聚那般看中,张家二小子是打小儿一直跟着万岁爷的,那点子机灵,刘瑾是一清二楚的。
但便再机灵,也不是世子,且英国公府世子的位置还不稳当呢,英国公府更不会因着一个毛头小子就站到张永那边去,现下呢,不过各取所需罢了。
至于沈家小子,嗨,那就更不是个事儿了,从前是尚书门第,可如今家里连高官都没有,再得皇上喜欢有什么用。况且沈家也识趣,得了这做辽东军衣的好处,孝敬也送进宫里了,不知道是不是受了张永的指点,各处都没落下,可见是个懂事的。
张永堪用,也值当提携一回。
更妙的是,张永和丘聚结了梁子。
刘瑾心下冷笑,丘聚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刚搭个台子就敢唱大戏,尾巴翘到天上去。哼,待腾出手来,必得抬王岳治一治丘聚这兔崽子,让他知道得敬着他刘祖宗。
眼一扫,瞧着一个小内侍谄媚的笑脸,正是他安排在小皇帝身边伺候的干孙子,刘瑾脸一板,点手让人过来,声音不高不低吩咐道:“去,御马监看看张永做什么呢。就说咱家找他,让他来见我。”
小内侍点头哈腰的一溜烟去了。
这话说得硬气,张永也是这内廷里数一数二的角儿,且最近正得皇上欢心,是一等一的红人,刘瑾这般一说,好似张永是他的跟班,随叫随到一般。
到底是刘公公,皇上身边头号人物。
周遭不少内侍脸上讨好的笑容越发明显了,直到刘瑾身影消失在角门处,还咂着嘴艳羡这大太监的权势,收回视线,一个个又伸长了耳朵,听着内殿主子传唤,盼着自己的青云路。
内殿里,寿哥脸上半点儿表情也没有,盯着刘瑾一路出去,自家绕着殿内又转悠了两圈,手中把玩着个玉蝉的手把件,半晌,忽把那玉蝉丢在案几上,发出咚的一响。
墙角那杵着装木头桩子的小内侍吓得颤了颤,这才像有口活气儿的样子。
听得万岁爷沉声问道:“刘忠哪儿去了?”
小内侍慌不迭躬身回道:“回万岁爷的话,小刘大人往西苑去了。”
寿哥哦了一声,喃喃自语道:“是,他昨儿来说了。这几日趁着秋凉正要弄什么景儿。也不知道西苑几时能修个齐整,明夏许能过去避暑?”
他顿了顿,方道:“去传话,摆驾坤宁宫。”
小内侍得令匆匆跑了出去。
说是摆驾,然乾清宫坤宁宫隔着不远,寿哥溜达着也就过去了,越过交泰殿,那边已有坤宁宫的管事太监迎了过来,陪着笑脸道是皇后娘娘一早就往太皇太后那边去了。
寿哥脸一沉,斜眼瞧他,“可是有人在皇后娘娘耳边说了什么?”
这前朝后宫的消息传得飞快,虽传的不是什么机密,却也委实让人着恼。
那太监讪讪的,只道:“皇后娘娘给太皇太后请安去了。”
寿哥摔了袖子,大跨步就往仁寿宫那边去,这却不是近路了,身边跟着的机灵宫人慌忙跑回去传步辇,到底在角门追上了皇上,请万岁爷上了御辇。
到了仁寿宫,宫女太监跪了一地,迎出来的却不是夏皇后一个,沈贤妃、吴德妃竟都在。
寿哥进去先给太皇太后问了安,又问老人家身子怎样。
太皇太后笑眯眯指着沈贤妃道:“这张嘴巧的,便是有个头疼脑热的也叫她说好了。”
沈贤妃抿嘴笑道:“能博老娘娘一笑,才是臣妾的福气呢,臣妾可不敢把太医的功劳都占了去。”
她声音甜软,言辞俏皮,说得太皇太后也笑了起来,殿中诸人自然也要凑趣跟着笑。
而沈贤妃一笑间连眉梢上的小痣都显得格外鲜活,更带出三分小女儿的娇俏来。
沈贤妃虽比不得吴德妃绝色,但因着性子爽利嘴儿甜,又是个活泼好动的性子,倒是颇对寿哥的胃口。
再看吴德妃,倒是似将“贤德”二字都要占了去,整日里端着大家闺秀的款儿,不苟言笑的样子,没事儿还抄些佛经往太皇太后、太后宫里送,美则美矣,却全然木头美人的样子。
别说皇上不亲近她,便是张太后也不喜她。
因“皇后”变“皇妃”张家被摆了一道,且这德妃的位份还在贤妃之下,张太后是极怄火的,虽有盐引也不能平其怒,又见吴德妃竟是这样性子木讷、为人呆蠢全然留不住皇上,她哪里还喜欢得起来。
这样一来,爱说爱笑、天真烂漫的沈贤妃更是碍了张太后的眼,直恨不得把其丢出宫去才好。
是以皇后带着贤妃德妃过来太后宫中请安时,从没有谁能得过一个好脸。
好在还有太皇太后在,皇后三人往太后这边请了安,也呆不了多一会儿便往仁寿宫去了。
自坤宁宫移宫后,张太后不欲与太皇太后毗邻,也不在仁寿宫周遭择宫室,而是选中了西边咸熙宫。
咸熙二字原取自《尚书·尧典》庶绩咸熙,祈国家百业兴旺之意。张太后既住此处,便照旧俗,更名为熙寿宫。
熙寿宫与仁寿宫差着一个字,却着实隔着老远,便是乘辇也要好一阵子,八月里暑热还没褪尽,秋老虎正厉害的时候,张太后哪里耐烦走动去请安!
她又哪里是耐烦见太皇太后的!
初时总要在儿媳面前做个样子,还带着皇后等过去过两日,后来便再忍耐不住,干脆连三人的请安都免了,只图自个儿不去仁寿宫。
她这边是免了,皇后几个也是松了口气的,只仍不敢真不往她这边来,便是每日早早来熙寿宫点个卯,再往太皇太后那边去。
太皇太后也是喜静的性子,原也是免了她们请安的,然她们既来了,老人家也不会像张太后那边只让她们在殿外行礼,还是叫进来坐一坐的。
夏皇后与吴德妃都是安静性子,这满殿里也只听得沈贤妃一个人说笑。
论起来皇后与贤妃这两个孙媳是太皇太后择的,太皇太后总会给几分体面,配合的笑上一笑,倒也显得其乐融融。
就如今日这般。
寿哥看了也欢喜,他自来在父皇关爱下长大,在父皇面前也无拘无束惯了,人又还是个跳脱少年,最喜欢这样轻松自在的家庭氛围。
他也跟着说笑了两句,见太皇太后有了倦意,才起身要告退。皇后等三人自然一并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