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夜风习习。
屋中透出昏黄而温馨的光芒,酒菜香气醉人心脾。
白玉堂刚饮了一口,被明杨那一句话当即呛得险些咳晕过去……
“什、什么……师娘和念一,是远房亲戚?”
明杨微微一笑,给念一夹了一筷子菜,“不算远房了,她便是唤声祖母都不为过。”
“叫祖母怪别扭的。”念一只是垂眸吃菜,“我还是叫你夫人吧,好不好?”
“都好都好。”明杨连声点头,“你若喜欢,叫什么都行。”
算起来自己还大她十来岁,真叫祖母那可就乱了辈分了。
连翘捧着饭碗扒了几口,忽然想起什么,凑到白玉堂耳边道:
“要真如你师娘所说,念一岂不是你师娘的姐姐?”
他不以为意:“那又如何?”
连翘一脸看好戏的神情:“那念一就是你姑姑呀,她既和展大哥成了亲,按理说你还该尊称展大哥一声‘姑父’。”
话音才落,两人很有默契的同时被酒水呛住。
白玉堂此时已经快咳出肺痨来,指着展昭表情惊恐地看着她:“你说什么?让我叫他……叫他……门儿都没有!”
“我那不是实话实说嘛,你这么紧张作甚么?”连翘幸灾乐祸地掩着嘴笑,赶紧夹了块鸡翅放到他碗里,“来来来,吃鸡吃鸡。”
听他几人这般打哑谜,明杨自然费解,朝白玉堂的方向望了望,好奇道:“你们在说什么?……什么门儿?”
四人皆是一顿,连翘立时反应过来,灵机一动道:“他说门……门没关好!”
“对对对。”白玉堂连声附和,“门没关好呢……念一,快去关门。”
“哦。”她放下筷子,正要起身,展昭却轻轻拉住她,淡笑道:“我来吧。”
念一盯着他的脸,双目一转不转地看着他起身走到门边,再低头把门扉掩上,聚精会神到似乎连他细微的呼吸也能听见。
“怎么了?”坐下时,尤见她还在瞧着自己发呆,展昭不禁好笑地往她碗里挟了些菜,柔声道:“快些趁热吃菜,凉了就不好吃了。”
“嗯……”念一移开视线,端起碗来,很是听话的一口一口吃他夹来的笋子。
这样悠闲的时光,也不知道还能过多久,她希望能在转世前把他的模样记在心上,或许来生还能有印象……
晚饭之后,白玉堂显然意犹未尽,便拉住展昭接着喝酒。
“你还喝啊?”连翘晃了晃已经空荡荡的酒壶,皱眉道,“这都喝第三坛了。”
后者带了些许醉意,嗤笑道:“三坛算什么?当初在盘云山下,我一夜饮了十坛都没见有事。”
盘云山是她道观所在,听到此处,连翘不由脸红,把酒壶一推。
“那我可不管你了。”
明杨收拾完碗筷,又给他二人炒了两碟下酒菜,进来笑道:“男人喝些酒又不打紧,我房里还有些坚果,连姑娘要吃么?”
“好啊!”她即刻拍拍手站起身,“有瓜子儿吗?最近嘴痒,就想嗑一点……”
“有的。”明杨牵着她,回头又去唤念一,“你也一起来吧?”
她迟疑了一下,笑着推拒:“我就不去了。”
连翘喜欢热闹,自也想她一同跟着,“为什么不去?你不喜欢嗑瓜子?那咱们还可以玩儿点别的呀。”
“不是。”念一摇摇头,“精神不太好,我想先去休息。”
“嗯?”她望了一下漏壶,才戌时,“睡这么早?”
听得此话,展昭也转过身来,“是不是不舒服?我陪你回房。”
“不用,你玩你的。”念一伸手摁在他肩头,淡笑道,“我只是困得很,没什么大碍。”
他仍旧不放心地想起身,对面的白玉堂却抿着酒水打趣。
“你们俩成天腻在一块儿也不嫌烦啊?这么着急回去睡觉……”
人一旦喝了酒,嘴上说话总是这么没遮拦,展昭耳根微红,握拳在唇下轻咳了几声。
“你别那么紧张,我又没事。”念一摁着他坐下,“记得少喝点。”
想着宅院不大,客房离得也近,应该不会有什么事,展昭方才道:“嗯……那你有事就叫我。”
“知道。”
今晚夜风很急,愁云密布,连弦月也是淡淡的颜色。
念一推开门,屋中没有烛火灯光,走进去只觉得冷清。
她从桌上拿起火折子,犹豫了一瞬,又放回去,缓缓坐在床边,望着眼前的漆黑一径出神。
要转世的事情,该不该告诉他?
索性就让时音抹去他这几年的记忆吧……
转念一想,又觉得很残忍。
她不是没尝过那种滋味,永远觉得自己应该记得什么,却永远也想不起来,寻寻觅觅,彷徨不前。
果然,在这世上,她最不想伤害的人,就是他啊……
衣襟被指尖狠狠拽紧,随着指甲几乎嵌入肉中。
就在此时,一阵风卷进屋中,眼皮不由自主地开始发沉,困倦铺天盖地朝她袭来。念一合上双目,缓缓朝前倒去,头正要碰到柜子上,平地缭绕的白烟里走出一个人形,轻轻把她搂在怀。
雪白的长袍仿佛和他整个人一样带着寒意,也和她一样带着寒意,皆是已死的气息,就像很早之前他所坚信的那般。
他们俩才是一路人。
时音抱着念一躺回床上,除了外袍和鞋袜,拉过被衾,仔仔细细地盖好。
一连串的动作,他做得十分熟练,不带半分犹豫和迟疑。
这五十年来,每一个夜晚都是如此过来的。
他看着她消沉,看着她高兴,看着她难过。
其实相伴了这么久,自己也应该知足了,但他终究是一个贪心的鬼。
时音靠在床边,倚着墙,神色温柔地看向窗外。
黑夜里,幽暗的花香默默绽放。
他静静地想着,念着,回忆着,从前那些流逝过的一点一滴。
“念一,你恨不恨我?
其实这些真相,我一早就知道,却没有告诉你。”
知道一旦告诉她,她就会再入轮回。
他有贪念,一己私欲,又正因如此才致使她无数次身陷囹圄,遍体鳞伤。
“到如今,我也不敢亲口告诉你。想必我说出来,你必定会厌恶我一辈子。”说到此处,他自嘲地笑笑,“我始终还是……不怨你恨我啊。”
耳边是她细微的呼吸,细微到快要消失,已经距离转世的那一刻不远了。
时音闭目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摊开掌心覆在她额头上。
“原本打算等你寻到真相转世以后,我再用这个变成人,与你相守一生。”
指尖自她冰凉的眉眼上抚过,时音低低道:
“如今你已经有了依靠,我想我应该也用不上它了。”
他的计划本来很完美,自己可以在茫茫人海中找到她,照顾她,护着她,不必道出喜欢,也能在一起。
然而,世上总是有那么多无法预料的未来。
时音注视着她的睡眼,含笑道:“成亲之日,做哥哥的也没送什么像样的礼物,若是不嫌弃,便收下吧……”
他俯身,轻柔地吻上她的唇瓣,没有温度的柔软触及心灵,透过已死的躯体一直冷到肺腑间。
藏在体内的鬼力源源不断地流入她口中。
他不敢睁眼,双目却湿热难当,往昔像决堤洪水,刹那间把他淹没。
在时间的长河里,久远到记不清是哪一年,哪一代,也记不清他身处何地,恍惚想起那是一个春季,漫山遍野的杏花,开得云雾缭绕。
他坐在坟头,靠着碑文早已模糊的石碑,懒散地抚弄一朵小花儿。
不远处,有一行人马路过。
春光里,他看到有人停了下来,稚嫩的声音带着好奇:
“娘,那是什么?”
妇人牵着她的手,温柔道:“那是一座荒冢。”
“荒冢是什么?”
“就是无人知晓来历的坟墓。”
女娃娃咬了咬手指:“那也没人祭拜他吗?”
“当然没有啦。”妇人抚摸她的头,“所以说,他很可怜的。”
闻言,他冷笑出声,扔了花双手抱在脑后,心中不屑一顾:谁要你们可怜了。
耳畔忽然响起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他还未及回头,一碟白面馒头被那双小手轻放在坟前。明媚的繁花映着她的笑颜,阳光打落满身,那般耀眼的星眸至今记忆犹新。
“荒冢先生,这是我的早食。”她双手合十,虔诚的拜了拜,“愿你能够早登极乐。”
时音撑着下巴从石碑顶上垂目打量她,暗自冷哼。
这小丫头,说白了就是不想吃早饭吧……
恰在这时,她也抬起头来,正好与他四目相对,漆黑如墨的眼珠中仿佛能映出自己的形貌。
风从身后吹来,漫天杏花如雪。
女娃娃朝他伸出手,越靠越近,在他失神惊愕之际,摘了坟上一朵盛开的白花。
时音微微一怔,随后才好笑地摇头。
方才那一瞬险些忘了,自己是鬼,她又如何能看见他。
妇人在远处唤道:“念一,该走了。”
车马在等她一个人,女娃娃拿了花,赶紧应答,“来啦!”
转身的时候,一枚玉佩从她腰间滑落,悄无声息地落在草丛里。时音不经意瞥见,忙拾起来,拍去上面的泥土,颔首准备叫住她:“喂……”
但那队车马已经启程往前行驶,人丛中已寻不到那个矮矮小小的身影。
他随手把玩了一下,暗想:即便我出声,她也不能听见吧……
时音扬扬眉,不在意地将玉佩收到袖中,权当是白捡个便宜。
春夏秋冬,千秋万载,王朝更迭。
不知又过去多久,这日,他仍在自己坟上沉睡,冥冥中听到一个声音。
“爹爹,这儿有座荒坟。”
并不是多么特别的语气,他却不自觉醒了过来。
天空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雨。他从石碑后探出头,面前有人蹲身在旁,似乎很努力地想看清碑上的文字。
“囡囡,不要惊扰坟下之人。”男子一手拍在那小女孩肩头,肃然道,“这是对死者的不敬。”
女孩急忙收回手,怯生生应道:“哦。”
时音打了个呵欠,支着手肘冷眼看他:“迂腐。”
不能摸,她只好用看的。
“爹爹,墓碑上怎么没有他的名字?”
“既是荒坟何来名字,乱葬之岗,谁会知晓他姓甚名谁。”
“那岂不是很可怜?”
“又是你这小丫头。”时音不知该笑还是该恼,暗骂道,“说得好像我真的很可怜似的。”
男子不以为意:“他可不可怜,与你何干。”
时音眯眼朝他龇牙咧嘴,扬起拳头来敲在他脑袋上——当然是敲不到的。
“可我以后要是死了,也这样没人搭理我,那肯定很寂寞。”小女孩背着手踢了踢地上的石子儿。
男子偏头望了她一眼,静默片刻,抬头往四下里一扫,而后自草丛里抽出几支新鲜的枝条,动作灵活地在手上编织。
“爹爹,你在作甚么呀?”她踮起脚想偷看,男子却背过身,直到手里的玩意儿编好了才递给她。
“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