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轮回 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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轮回(六)

为了安全起见,忽必烈的御辇距离炮兵非常远。所以黎贵达接到命令后,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才赶了过来。一路上看到的情景让他感觉如在梦里,大队的士兵穿着蒙古式布袍,顶着圆帽,嘴里却用汉语哼唱着北方民歌。大队的战俘衣衫褴褛,被绳索串成一串,眼神中散发出来的却是蒙古牧人特有的孤独。

他在距离御辇二十步左右的地方下了马,解下自己的佩刀交给侍卫,经过怯薛们的通报后,爬上了忽必烈的马车。大车上的布置很奢华,也很舒适。对于年龄已经快到七十岁的老人来说,这点享受并不为过。更何况忽必烈刚刚在辽东打了一个大胜仗,正是该轻松一下好好品味胜利喜悦的时候。

“黎将军,过来坐!朕赐你的那几个女奴伺候得周到么,你的管家奴才可称职?”忽必烈看见黎贵达,很热情地问道。

黎贵达很明显地楞了一下,这种客气的态度他可不习惯。在他的设想中,一国之君不是山大王,正式召见臣子时,根本不应该关心臣子的家事。但他很快醒悟过来这是蒙古人的传统,忽必烈能这么问是对自己青眼有加,并没有什么让自己难堪的意思。

怯薛完泽的脸上带出了几分讥笑,黎贵达的表情他全看在眼里。蒙古人里的汉族高官就如白羊群内混进了黑羊般不伦不类,双方从语言、风俗习惯和文化上都很难融合到一处。

“臣,奴,奴婢谢陛下挂念,那些奴才都本分。臣被他们伺候得很好!”黎贵达用世界上最纯洁的眼睛翻了完泽一下,低声答道。

来到北方这么久了,他依然不习惯像叶李等人那样用奴婢来自称。每次回答忽必烈的话时,不知不觉间就会磕绊一下。

“你坐好吧,真正有本事的人不必自称奴婢。如果你心里站着,想必自称奴婢也跪不下去!”忽必烈摆摆手,大度地说道。

“奴,臣,臣不敢!”黎贵达感激地磕了个头,然后坐直了身子。老实说,忽必烈是他见过最英明的君主,睿智、大度、赏罚分明。虽然眼下自己还是个三等汉人,帐篷里却有四名纯正的蒙古族女奴。忽必烈赐予的领地上,管家、牧奴也都是位居一等的蒙古人。

但黎贵达依旧觉得自己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他做不到先前投靠忽必烈的大儒、名士那样奴颜婢膝,也无法让自己如蒙古儿郎一样自信。短短几年的破虏军生涯在他精神上打下了无法磨灭的烙印。虽然在军中时总觉得受到压抑、委屈,可离开了福建后,他却发现那段日子是自己平生中最轻松的时光。

“卿不辞辛苦为朕赶造野战火炮。朕能这么快荡平反贼,卿居功致伟。若朕麾下能多有几个卿般英豪,天下又有何处不可去得!”忽必烈也感觉到了气氛地尴尬,略一沉吟,立刻明白了其中缘由,换了些斯文的说辞勉励道。

“臣无德无能,蒙陛下赏识,一直无以为报”黎贵达谦虚地回答,这才是他心目中理想的君前问对套路。但不知道为什么,这种载于史册上的君臣问对方式,依然让他觉得心里腻腻的,仿佛涂了了层牛油般难受。“所以常恐辜负圣恩,益增臣罪。奉旨督造火炮以来,愚心任事,不避艰难。托万岁洪福,同僚协力,终有些许小成。若陛下不嫌臣粗鄙,愿永督百工,效力如犬马!”

“百工坊本来就该归你管,这次回京后,工部侍郎一职也由你承担!”忽必烈耐着性子把黎贵达的套路话听完,点点头,说道。他本来想赏黎贵达一个工部尚书的职位,蒙古人对开河、筑城、修路、架桥的事情都不熟悉,所以工部尚书这个位置大伙也不稀罕。听了黎贵达谦虚的话,又想起了大儒许衡说的“驭下之道”,话到嘴边的时候又把准备给黎贵达的官职降了一级,剩下的一级留在他将来立了新功后再做打算。

“奴,臣谢陛下隆恩!”黎贵达顿首称谢。低下头的刹那,眼神里露出些许失望。“如果当日果断突围,恐怕在南方的职位不低于此了吧。如今大宋疆土慢慢恢复……”这种想法让他愈发觉得身上的蒙古袍别扭,远不及破虏军制式铠甲穿得舒服。

“不用谢,这是你自己拼出来的!”忽必烈笑着说道。尽管自幼受到儒学熏陶,蒙古人打江山分红利的思维方式还深深影响着他,以至于每次在他封赏大臣时,不知不觉间就回归传统习惯。他挥手叫过近侍,命人记录皇帝圣旨,给黎贵达的牧奴再增加五十户,又在辽东新征服的土地上划出一小块草场作为养身地赐给了黎贵达。待黎贵达感激的语无伦次后,方才指着桌案上的谍报问道:“有几分南方来的情报,朕甚觉得奇怪,你来说说,这文天祥到底玩得哪般花样?”

文天祥?黎贵达听到这个名字后眼神顿时一亮。他一直认为自己混到今天这个不人不鬼的境地全赖文天祥所赐,那种又妒、又恨还带着几分佩服的感觉让他每听说与文天祥有关的事情,心情就难以平静。

向忽必烈告了个罪,,黎贵达拿起桌上的谍报仔细翻看起来。谍报上的很多名字他都非常熟悉,有的曾经是他的属下,有的曾经和他共事,还有的属于他看不惯,也不愿意搭理那一类。如今,这些人都成了大元细作重点关注对象,在汉人口中的声望远非他这个北元工部侍郎可比。

怀着忌妒、羡慕交织的心情将谍报看了一遍,黎贵达坐直了身躯,轻轻地叹了口气,“如果李治亭真的奉了大汗旨意,伯颜丞相再晚过江半个月…..”他摇摇头,把后边的话咽回了肚子。

“哼!”在旁边伺候忽必烈笔墨的完泽忍不住冷笑了一声。‘所谓汉人中的智者,不过如此。万岁怎可能与残宋讲和,伯颜丞相再晚些过江,岂不遂了乱贼的意!’他竖起耳朵,等着听忽必烈对黎贵达的斥责。

出忽完泽的意料,忽必烈并没有被黎贵达不切实际的假设所激怒。而是笑了笑,不无遗憾地回应:“是啊,如果李治亭真的是朕派去的,又没伯颜这二十万大军压境。恐怕反贼的内讧不会这么快结束,那些南人向来勇于内斗,怯于公战……”

说到这,忽必烈用歉意地眼光看了看黎贵达,补充道:“卿不同于那些南人,是个真正的豪杰!”

这句话很伤黎贵达自尊,虽然他眼下已经位居大元高官之列,可内心深处却依然认同自己为南方汉人。想了想,慎重地回答道:“大宋向来有不杀士大夫的传统,破虏军军规中,亦有‘刀口不对内’的信条。所以这次内争无论哪一方获胜,想必杀戮都不会太重。臣刚才想说的是,如果李治亭真的是陛下所派,而伯颜丞相的兵马还没过江。破虏军将领既然已经把文贼推到了护国公位置上,想必也不在乎继续向前推一步。而文贼为人又太重视虚名,如此一来,恐怕不是几个人加官进爵那么简单!”

加官进爵这四个字,被黎贵达咬得很重。刘子俊等人被调离核心位置,可以说是升迁,也可以说被剥夺了一部分权力。以黎贵达对大都督府的了解,他认为这肯定与刺客事件有关。众人不可能做对文天祥不利的事情,所以大规模官员调动的答案只有一个,就是众人做了自以为对文天祥有利,却不能为文天祥接受的举动。

“有道理!”忽必烈拍案笑道,自动忽略了黎贵达话语中为南人品性辩护的意味。“若是文贼不当皇帝,肯定让很多人寒心。若是文贼当了皇帝,哈哈,他的忠义形象尽毁,那些跟着破虏军的被蒙蔽者,不散了才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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