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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腕 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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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腕(七)

忽必烈静静地听着不忽木所诉说的,民生种种艰辛与官员贪污的种种手段,脸色渐渐发白,身体也跟着慢慢颤抖起来。在青年时代,他曾经因为指摘大汗身边近臣贪污而受到责罚,所以立誓要建立一个相对‘干净’的蒙古帝国。南征时,宋朝官员贪污的诸般花巧,也常常成为他与诸将酒后的笑料,大伙当年俱认为权臣如此贪婪之国不亡,简直是没有天理。而现在,他一手缔造的蒙元帝国,却比任何一个国家更黑暗,跟着他的官员也更无耻。这冷冰冰却铁一般的事实,如何不让他震惊,让他感到绝望!

“官员上任,要收上任礼。调职,要收送行钱。官吏升堂,百姓要给相关差役人辛苦费,叫“常例钱”,原告一方要付钱,叫“贲发钱”,被告也要付钱,叫“公事钱”。收了钱,叫“得手”,收不到钱叫“晦气”,调到好地方当官叫“好地分”,留在大城市里叫“好巢窟”。上司来巡视,要送车马费,如果要想一级级升官,哪级不得塞给上司万八千的。而送给上司这些钱,过后都得在百姓身上捞回来。阿合马大人还下令地方官员,不得干涉转运使的事情。那些转运使们,每年有税额在身,收多了有奖励和提成,收不到就要受罚。臣那里的转运使张大人,不忍盘剥百姓邀功,今年秋天只好挂了印逃走了。臣快马去追,他居然对臣说,如果臣再逼他,他就自杀!”不忽木不看忽必烈脸色,自顾自说着。“寻常百姓忙活一年下来,非但没盈余,最后反而欠了官府一屁股债,需要卖儿卖女来偿还。他们活不下去,自然就企盼着有人来解救。才不管来的人是谁,自南方还是北方来!”(酒徒注:蒙古官收钱的特有名词见于史书,非酒徒杜撰)

想想当年大汗对自己的训斥,想想弟弟阿里不哥临死前对大元帝国的嘲弄,忽必烈感到有一把刀,直直地捅在自己心口。一块快肌肉鼓起来,撑开了布袍,标志性的鼻子,也拧到了耳朵边上。

呼图特穆尔知道事情不妙,赶紧给不忽木使颜色,示意他不要再给大汗火上浇油。谁知道不忽木却突然抱定了以死相谏的决心,肆无忌惮地叫嚷道:“国事糜烂如此,像臣这样一心为国的官员,吃不起饭,也穿不起完整衣服。但阿合马大人却有无数田产,家里每年都要新盖库房藏银子。老婆取了五百多个,比历代大汗都要多。大元朝都被他们这伙人掏空了,只剩下一个骨头架子。所以文天祥才能成事,所以各地百姓才纷纷造反。臣请陛下下旨杀阿合马,抄没其家产充军资,以平北方之乱!”(史实,阿合马有妻五十,妾侍四百余。是名符其实的种马)

“好,好!”忽必烈接连说了几个好字,手指关节握得咯咯作响。呼图特穆尔欲出言相劝,又不知道此刻该说些什么。心中只盼着天快些黑下来,尽早结束这不该有的“入白”。可天色却偏偏不肯黑,深秋的冷风从泡子面上拂过,带着无尽寒意直向人脖领子里边钻。

不忽木话说完了,直身,整顿衣冠。如释重负般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等着忽必烈处置自己。过了好一会儿,却不见忽必烈发作,偷眼看去,只见皇帝陛下瞬间如老了十几岁一般,一步一挪地,向泡子边的石头凳子上蹒跚。

“陛下,小心秋凉!”呼图特穆尔赶紧冲上去,和太监们一起扶住忽必烈。

“不妨事,朕还没衰弱到那种地步!”忽必烈一语双关地说道。驱散众太监,然后点手把不忽木叫到近前,以平缓的语气说道:“把你的奏折留下,你回去继续上任吧。朕从内库里拨几斤金子给你,奖励你今天对朕直言!”

“谢万岁!”不忽木赶紧谢赏,把奏折放到忽必烈手边。脚步却不肯挪动,看着忽必烈的眼睛,等着他的下文。

“难道你今天非要逼着朕杀了阿合马么?”忽必烈疲倦地笑了笑,问道。

“臣?”不忽木迟疑了一下,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从皇帝赏赐自己这一点上来看,他应该接受了自己的谏言。但他留下奏折,却不采取行动,暧昧的举止的却隐隐让人感到失望。

忽必烈知道不忽木此刻在想什么,那神态,像极了年青时受到斥责的自己。笑了笑,低声问道:“如果朕杀了阿合马,你心中可有为国理财的合适人选?”

“这?”不忽木的回答又是一阵沉默,半晌,才勉强应道:“汉臣中的卢世荣,畏兀儿人桑哥,据说都擅长理财!”

“他们二人像你一样清廉么?”忽必烈点点头,继续问道。

“他们二人?卢世荣因为贪污被革过职,桑哥大人也喜欢收礼!”不忽木犹豫了一下,如实说道。心里的失望突然变成了对自己的不满。按老师的说法,空指出了问题所在,却没拿出解决方案来的谏言,不能算一个好谏言。

想了想,不忽木低下头说道,“臣知道自己鲁莽,可眼看着他们毁陛下的基业,臣日日心急如焚!”

“你是个好孩子,朕没白疼你。可咱们饭要一口口吃,不能因为饿急了就把自己噎死!”忽必烈拍了拍不忽木的肩膀,语重心长地叮嘱道,“出宫后,今天的事情,跟谁也不要提。朕会慢慢想办法解决这件事。咱蒙古人中间,不能光出将军,还要出诤臣,出能吏,你没让朕失望!”

“是!陛下”不忽木躬身施了一礼,慢慢走向了远方。太清池畔又只剩下了忽必烈和呼图特穆儿君臣两个,对着一池秋水想心事。

沉默了一会儿,忽必烈摇摇头,叹道:“文贼说朕的朝廷是率兽食人,朕还恨他骂得恶毒。如今看来,朕果真养了数千只衣冠禽兽!”

“陛下言重了,据臣所知,百官并非人人贪污!”呼图特穆尔赶紧出言替大伙解释。忽必烈是个有雄才大略的君主,处事果决,但有时却难免不计后果。一旦忽必烈忽然冲动,严格反起贪来,恐怕满朝大臣,没几个身上干净的。

“他们跟着朕打江山,朕也不能不让他们捞些红利。否则,谁还愿意与朕效力。但他们不知止境,未免也太高估朕的忍耐程度了。阿合马的事情,你盯着些,咱们现在不能动他。否则没人给朕筹措钱粮对付北方。”忽必烈摇头,叹息着说道。

“陛下莫非要从南边撤军?”呼图特穆尔从忽必烈的话中听出一些端倪,试探着问。他可不认为这是个好主意。当日忽必烈亲口答应张弘范,给他提供一个稳定的后方。如今,战斗才打了几个月,当皇帝的不能出尔反尔。况且当年大伙南下攻宋,哪一块硬骨头不是花上几个月,甚至十几个月的时间去啃,有时为一个城市打上三、五年,也不算耗时太长。

“哪那么容易撤军啊,他们说得简单。一个撤字,要牵扯多少事情?多少人要为此掉脑袋?”忽必烈摇摇头,长叹道。

呼图特穆尔默然,皇帝陛下说得明白,从南方撤军,恐怕不是一时胜败这么简单。蒙古诸臣会认为师老无功,会找张弘范的麻烦。塞外诸王也更加认定了大元武力不振的事实。并且当年陈宜中曾经主动请降,愿意残宋以孙子辈分替大元守广南烟璋之地。大元朝廷中蒙古人、色目人都赞同议和,认为广南两路自古是发配犯人的地方,根本不值得用重兵。而汉臣们却不答应,以史天泽的长子史格为首领,联名上疏忽必烈,为之分析天下形势,认定穷寇必追。

如果在此时从南方撤军,文天祥不是陈宜中,肯定不会让残宋给大元当孙子。如今两浙被文贼打烂了,江西成了土匪窝。大元兵马撤下来,破虏军肯定趁势收复失地。几场败仗打过后,张弘范难逃罪责,达春难逃处分,就连当年上书给忽必烈执意灭宋那些人,都会受到蒙古系官员的全力打击。

大元朝,蒙古、汉、色目三系官员像个凳子的三条腿,少了哪一根,都是麻烦。

“可朕要不做出些让步来,伊彻察喇、萨里曼他们一伙也不会跟朕干休。说不定会从背后捅朕一刀,难啊!”忽必烈继续摇头,眉头紧紧的缩成了一团。他知道呼图特穆尔能力有限,也没指望此人能帮自己分担些什么。只是为难时刻,有这样一个忠心的臣子在身边听自己说说,心里的郁闷也会减轻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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