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直是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刘未抄起手中的镇纸,狠狠地掷了出去!
铛!
镇纸落地,直接磕掉了一个边角,铜钮落地,滚去老远。
“朕每年派出去那么多御使,俱是报喜不报忧,该杀!该杀!”刘未咬牙切齿,“朕就说,年年修河防,年年处置那么多人,为何每到暴雨一至,依旧是各地频频报灾……”
“陛下,这不是最可怕的……”
一旁立着的中书舍人薛棣破天荒的插了嘴。
刘未心中正是又气又恨,听到薛棣开口,冷冷道:“怎么,薛舍人也有高见?”
“是,陛下……”
薛棣深吸一口气,拜伏于刘未面前,沉声开口。
“臣留意过数年来户部收缴的赋税,除了一部分确实评为‘下下’或‘中下’的贫县,大部分州府都能按照户籍记载的数字按量向国库缴足赋税,所以吏部任免评级才能如此顺当。因为作为考核最重要的‘赋税’这一项,都完成的非常好。”
刘未几乎是马上就听懂了薛棣的话,脸色一下子变得铁青。
“按照太玄真人的说法,在县令及州府这般盘剥之下,百姓的负担应当极重,赋税很难收缴齐全,尤其是受灾过后又得不到妥善安置的灾民,更会无心于农务,亦或者流离失所,干脆失去田地,这种情况下,为何还能将赋税收齐?”
“你是说……”
刘未突然头痛欲裂。
“各地官员和豪族相互勾结,兼并了土地,将失去田地的百姓变为佃户?因此各地丰收之后,只要计算地税而不用计算户稅,所以才足税收缴国库?”
按代国的律法,对于税收,最重要的是人头税和土地税,既两税制。两税制合并了大部分税目,对于种田的百姓来说,主要缴纳的就是地税和户税。
其中,无地有户者缴纳户稅,并承担一定的徭役;有地有户着两税并交,可以用租庸充抵徭役;有地无户者除缴纳地税之外,还要按照佃户数量缴纳“均税”,并且一定租庸充抵徭役,以这些赋税支付无地有户之人服役时的消耗。
三种税收之中,对于没有土地的自由民其实最为优待。他们虽然没有田地,但富户不愿服徭役的需要交纳足额的“替金”,用来支付那些代服徭役的丁户之用,所以这些人只要去服徭役,耕种国家的公田、或是修缮城防、河工、修桥铺路等,在徭役时间内都由国家负担所需的粮食和的酬劳;
有地又人口多的富户,虽然要交纳两税,但因为田地毕竟不多,得到的收成又有大半是自己的,也能负担的起。
最后一种大多是大地主、各地的富户豪族等,他们土地众多,佃户、荫户也众多,瞒报情况严重,无法按照具体数字收税,所以按照田地数量估算,统一收取户稅,再按照土地的贫瘠肥沃情况情况收取地税。
地税虽交纳的多,但户稅却比之前一种少得多,毕竟这些的田户很多属于私产,是奴婢,并不能按照百姓的计算方式来抽税。
这个税收体系税制简单,负担合理,一直是代国历代君王最引以为傲的德政,可刘未如今一想到原本有地有丁的人家纷纷沦为佃户或奴隶之流,顿时怒不可遏。
“臣估计,有三种可能……”
薛棣心中快速地盘算着各种可能,理清了思路,有条有理地分析着。
“第一种可能,正如陛下所言,百姓流离失所后不得不变卖田地,沦为庄户或进入奴籍,是以每年应当缴纳赋税的丁户不增反减,但收缴上来的赋税却是足额。”薛棣冷静地说,“兼并了土地的豪族反过来再雇佣这些百姓耕种土地,获取大量的私产,但上缴国库的只是该缴纳的地税,庄户的数量很可能被隐瞒,或者以奴隶的身份交纳‘人头税’,无法再重复计税,国库虽然也很充盈,但国与官富,民依旧贫贱无依,甚至更糟。”
“继续说。”
“第二种可能,当地官员隐瞒治下丁户的具体数字,如某地应有一百户,五百丁,却只报五十户,两百丁……”
薛棣叹了口气,“那么,原本该缴纳的巨额数字的赋税,便只需一半便可以完成。原本这种情况是很难做到的,因为一个地方的人丁总是在增加,除非……”
“除非灾荒频生,又有动乱,百姓纷纷迁徙到他地,又或者伤亡惨重,便可向户部报减丁……”
刘未接着薛棣的话,将结果说了出来。
薛棣一言不发,算是默认。
“难怪盼望着有天灾……”刘未面如沉水,“难怪遇见灾荒,不急反喜,原来不光是为了那些赈灾的物资和银子。”
他听着这两种分析,已经是揪心不已,再想到薛棣所说的“三种可能”,只觉得五内俱焚,焦急着催促道:“还有一种可能是什么?!不必跪地回话,起来!快起来说!”
薛棣跪地也是无奈,他职位低微,原本只是给皇帝制诰的,如此洋洋洒洒讨论起国政,属于一种僭越,当然要先认罪再说话。
如今皇帝允许他起身回话,便是承认了他的才能,给予他足够的尊重,他又不是傻子,当然立刻站起了身来。
薛棣起了身,微微躬了躬身子,不卑不亢地继续说道:
“无论是兼并了土地,亦或者谎报户籍,这种事情历朝历代皆有,只需派出值得信任的官员分赴诸州重新核算人口和田地就可以缓缓治之,所需的无非是陛下的支持和雷霆的手段罢了。陛下已有近十年未曾重新丈量土地并核计人口,如今重理黄册,也不算突兀,怕就怕的是第三种……”
他咬了咬牙。
“如果百姓缴纳不了赋税,但当地富户或官吏豪族之流愿意借租借钱帮他们缴纳当季的赋税,之后再收取重利……”
“什么?!”
“陛下,按照我国律法,多次逃税、漏税、拒不缴纳赋税的,可判杖刑、徒刑、流刑多种,具体如何量刑,皆有当地的官员来判定。如果官商勾结,明明该判杖刑的,被判了徒刑或流刑,又或者其中动用了严酷的私刑,那么无法缴税的百姓即使知道借了这笔钱结果绝不会好,依然还是会借的,这就是‘强借’。”
薛棣从小被薛门的门生们隐藏在书院中养大,但也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穷酸,对于民间的疾苦也知道不少。
如今有了机会,自然是要直言。
“一旦借了他们的钱,利滚利之下,第二年就不得不再借还之前的债,如此一来,这债永远没有还清的一天,到了最后,连作为抵押的田地都要被收去抵债,原本的平民人家便沦为庄户或奴隶……”
刘未只觉得一阵眩晕,差点没有当场晕厥过去,全靠用牙咬破了舌尖才勉强维持住了神智。
“陛下,臣虽说有三种可能,但还有一种可能,便是臣所说的三种情况,其实都已经存在,相互交织,愈演愈烈……”
他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打起精神,又问出一句话来。
“陛下,您可想过,如果现在情况真如太玄真人所言、臣所猜测的这般糟糕,那么官员和地方巧取豪夺、贪污受贿,侵吞的大量钱财,究竟去了何处?!又用来做了什么?!为何这么多年来,这些声音竟传不到您的耳朵里?”
薛棣这振聋发聩的数问,却让刘未彻底经受不住,闷哼一声,软倒到御座之上,半天不能立起身子。
“快来人啊,陛下……”
岱山急得尖叫起来。
“朕没事……”
刘未咽下口中的腥甜。
“不必召太医。这个时候,不能再生出什么枝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