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喔,羽衣,羽毛的羽,衣裳的衣———用一百种鸟的羽毛织起的衣裳,会有多么美丽啊。”爹爹兀自喃喃道。
羽衣惊讶了,原来爹爹也知道羽衣这名字的含义,这么说来他并不是从未牵挂过自己。
羽衣不知道,此刻爹爹正在内心悄然叹息,他的唐韵,如果能像女儿一样好学,他该多省心。而唐韵从来不叫他省心。从小就是个调皮顽劣的小子。唐袂总是不听他劝告,一再纵容儿子。儿子成为今天的样子,完全出乎他当初的期望,真是好笑,他,追风刀的唯一传人,令江湖闻风丧胆的一代枭雄,居然生出了那样的儿子。
他看着眼前这个女儿,身量已经很高了,一副山野人家女儿的朴素模样,一双眼清澈无邪。他想起自己这些年对她的亏欠,忽然心里愧疚,伸出手默默揽住了女儿肩头,说:“你再把这本书背诵一遍。”
羽衣眼里含着热泪,缓缓往下背诵。
在羽衣的记忆里,这是爹爹对自己最亲近的一个夜晚。她将这本书背了一遍又一遍,越来越纯熟,他耐心听着,直到她在他怀里睡着。
爹爹初来的时节,茅屋门前的苦苦菜正大片大片地出土,顶破地皮,探出嫩绿的叶芽。
第二天爹爹就收拾行囊,准备离开。羽衣大清早就起来,提着篮子出外。等爹爹起床,看见羽衣顶着一头露水回来了,挎着满满一篮子苦苦菜。
羽衣不说话,快速择菜,择完放到锅里洗,用开水煮。爹爹看着女儿的背影,有点吃惊。女儿煮苦苦菜的情景,让他想起了她的母亲,那个胆小谨慎,乖顺沉默的女人。好多次,她在灶前忙碌,为丈夫做苦苦菜。他是那么喜欢吃苦苦菜。
苦苦菜是生长青梁山上的一种野菜。山下人们遇上饥饿年馑,就挖苦苦菜充饥。
小时侯,挖苦苦菜的孩子群里就有他幼小的身影。他是吃着苦苦菜长大的。后来,即使他名满天下,走遍三山五岳,历经中原繁华,就算在富庶的蜀中,在唐门的日子里,他也怀念苦苦菜。
离开家乡仗剑天涯的日子里,他可以不再牵挂亲人,却无法彻底遗忘苦苦菜。
所以离家几年时间,他总会千里迢迢赶回来。
“无论海角与天涯,大抵心安便是家。”唐袂常常拿这样的诗句宽慰他。然而,生长蜀地,在富贵窝里养大的娇儿,她无论如何也不会明白,一个吃着苦苦菜成长的孩子,对那种低贱的无名野菜怀有的情结是永远不会释然的。是深入生命底线,难以绝断的。
他用木头削出的有点粗笨的筷子挑起菜来,熟后还碧绿碧绿的,甚至比生的时节还要绿。这就是苦苦菜,贫穷时能救命,富裕时能调剂胃口的一种野菜。
羽衣默默望着爹爹,看他一下一下挑起菜,送进口里。闭上眼,咀嚼着,慢慢品砸着,他的脸上显出沉醉的欣喜。他居然像个孩子,像谗嘴的孩子遇上了难得的美味佳肴。
她悄然打量他。宽阔的脸膛,饱满的天庭,高挺的颧骨,嘴巴大得出奇,一双眉毛微微竖起,像两柄倾斜放置的利剑。整个脸上笼罩着一种黯然的颓废的又有点狂放不羁的神色。
她从来没有这么大胆地观看过他。
她感到十分悲哀。她是个苦命的女子。刚能记事,娘就离世了。爹爹,记忆里爹爹是个陌生的称谓。大家极少提起他,爷爷不提,娘也不提,他是大家极力避免提及的一个人。
可是,爹爹自己会回来的。忽然就回来了,吃一顿娘做的苦苦菜,背着他的追风刀重新离去。爹爹走后,娘会陷入长久的烦闷里。
终于,她在闷闷不乐中忧郁而死。
爹爹没有回来,她和爷爷挖了一个坟,将娘草草下葬。
娘死的时候是冬天。
来年的春天,苦苦菜发芽,漫山绿起来的时节,她对着那碧绿的无名草,陷入了思索。小小的心眼里第一次感到了忧伤,她想起可怜的娘,永远永远浪迹天涯的爹,据说陪伴在他身边的是另一个美丽的女子,四川唐门的唐袂,他们郎才女貌,相携走遍天下,在世人眼里,他们是一对神仙眷属。
而陪伴娘的只有满山永不褪竭的苦苦菜。
她的眼里含满了泪水。她开始思念娘。也学会了愤恨。她恨爹,也恨那个从未见面的唐袂,是她夺走了她的爹,是他们间接害死了她的娘。
这些都是爷爷告诉她的。爷爷给她讲爹爹小时侯的故事,讲怎样娶来娘,生下自己。
娘的坟头居然也长出了苦苦菜。她不会去挖那些苦苦菜。那是娘的容颜,在微风里向着她点头,微笑。告诉她娘就在身边,她并不孤单。
吃过苦苦菜,爹爹背起他的刀和那本褐黄色封面的书上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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