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枉我在箭楼上站了那么久。”
“还不知明日为了出战的名额,多少兄弟晚上要在营中打破头。”
那罗浑笑笑。
“要不然,我晚上留在营中吧,以防这些小子太过亢奋,把营地给掀了!”
“……那好吧。”
贺穆兰欣然同意。
***
由于从早上到中午有这么一帮公子哥“比试”耗费了时间,等贺穆兰处理完虎贲营的军务,差点都来不及在城门关闭之前赶回城中。
因为柔然人到了吐颓山,南门的城门里出城之人络绎不绝,有些人甚至是拖家带口,赶着牛车、马车,小孩子的哭闹声和大人的叫喊声嘈杂成一片,让贺穆兰的眉毛皱成了“川”字型。
抬眼看去,因为人数太多,连城门附近都有蒸腾的雾气,那是从人挤人、满身热汗的百姓身上飘出来的,有些人连牲畜也赶着走,牛马羊挤的人更是连声惨叫,不是你踩了我的脚,就是我踩了你的脚。
这样的画面,让刚刚还有着好情绪的贺穆兰心情一下子变得糟糕起来。
贺穆兰骑着越影,看着汹涌的人潮开始发愁。
早上还没有这么多的,白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让这些百姓毅然决然地抛弃故土南下逃难?
为了表示对前方将士的信心,拓跋晃和大臣们根本没有关闭四门,以免造成恐慌,但恐慌早就在人们心里了,就如花母所说,反正家在这里,就当出去走亲戚了,好了再回来。
平城外可能还因为田地在这里难离故土,平城内的百姓却没有这些顾忌。
“还没到时辰,为什么就关城门了!”
城门附近突然躁动了起来。
“不准关!按时辰来!”
“就是就是!城楼的鼓还没有响呢!”
“你是不是看我们人多所以不耐烦啊!”
城门下吵了起来,被推搡的快要发火的城门官“噌”的一下拔出了长刀:“上官说要关城门,我能不关?再上来推搡,我就当你们要造反了!”
“造反?你吓唬我们是不是?我们不过是要出城!我们排了这么久了!”
“我的孩子已经闷得快要晕过去了,让我们出去啊!”
“现在还没关,我们冲过去!”
“冲啊!让我们过去!”
她身上穿着将军的服饰,腰上佩着磐石,再加上战马越影比其他马都高出一个马身,许多已经出城的百姓都匆匆避开她去,让她得以逆着人流而入,就快到达城门之下。
拥挤的人潮终于失控,城门官甚至已经开始提刀用刀柄敲打强行冲城的百姓,但依旧还是有人驾着马车开始奔驰。
在人潮汹涌的地方任由马车奔驰是十分危险的,许多百姓避之不及,纷纷被那辆像是发疯一般的马车撞倒在地,有的人更是惨叫出声。
城门官们立刻提着自己的木仓/矛等武器投掷了出去,贺穆兰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们将自己的武器塞入车辕和车轴之中,活生生将疾驰的马车轮子卡住,然后大叫了起来:
“都闪开闪开!别被撞了!闪开闪开!”
百姓们疯狂的往外涌,城门官们瞬间就被推倒了,手中的木杆一个倾斜,就像是触发了某种多米诺效应一般,整个马车突然摔倒。
“轰!”
一声巨响之后,马车的窗子里爬出一个全身华贵的妇人,惊声大叫了起来:“我的箱子!我的细软!来人啊,把我的东西搬出来!”
“啊啊啊!我的孩子!”
“我的相公啊!我相公被压在车下了!”
两声惨叫之后,妇人的啼哭声像是撕裂耳膜一般乍然响起,那从马车里爬出的妇人还在絮絮叨叨地指挥着家仆去搬开车门,见到许多百姓对她怒目而视,她也叫了起来:
“你们知道我是谁吗?要不是我赶时间出城,哪里需要和你们这些贱民在一起排着?还不给我闪开,你们是要抢东西吗?”
那妇人的马车前面坐着两个身材魁梧的壮汉,一个是马夫,一个是御手,马车倾倒时也掉了下来,此刻马上奔上前挡在那妇人的面前,拔出了腰上的短刀。
许多百姓都是没办法才南逃的贫寒之人,但凡有些势力和办法的都托庇到大户之家去了,见到这夫人的家仆拔了刀,顿时后退了几步,只有那两个家人被压倒了马车下的人家全部围在马车附近,拼命地对着马车下喊:
“幺儿,你还好吗?”
“相公,相公你怎么样!”
“你们干什么!”
夫人尖叫着:“不会有人压倒下面了吧?天啊!要死人了多晦气!不会把我的车子弄脏吧!”
“夫人你让让。”一个城门官咬着牙请求着:“我们的兄弟也被压下去了。”
“我腿好像被压断了,小孩子没事,在我怀里呢!”
一个男人叫了起来。
跪倒在地的中年女人顿时哭了起来。
“相公!相公!”
“我好像快死了……”
之前用木柄阻止车子疾驰的城门官惨叫道:“我在我胸口看到我的矛身了……”
这样的混乱让很多百姓趁乱就开始跑,前面的边跑边喊“死人了!”,由于后面的看不到前面发生了什么事情,只知道护城河前面的桥边突然堵住了,再听到“死人了”,也跟着喊了起来。
“杀人啦!”
一声高亢的声音响彻云霄。
贺穆兰骑在越影上,已经隐约看到前方似乎是有一辆出城的马车出了事,正准备下马步行过去看看,却听到这一声呐喊,顿时顾不得下马,驾着马就从人群里钻了过去。
“你怎么骑马呢!有人不知道吗?”
“过城门不得纵马!”
在城外的城门官立刻来拦。
“让我过去!”贺穆兰跳下马,从怀里掏出将符:“我是虎贲左司马花木兰,我听到里面喊杀人了!”
里面的人还在拼命往外涌,城墙上负责防卫的城门官都被门将吆喝着下了城楼来帮忙,无奈那辆马车卡在了那里,让里外进出都变得不易,人群之中像是随着一句“杀人了”突然点燃了什么,那疯狂的情状让贺穆兰都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是花将军!”
有些城门官认识这个每天清晨都要出城去虎贲营的将军。
“您要回城?”
“恩。”
她点了点头,收起将符,靠着越影凶狠的外形和自己的力气硬是挤到了里面,并顺手扶起了几个被推倒在地的人。
即便情况已经如此糟糕了,到了城门里的贺穆兰还是倒吸了一口凉气。
一辆倾倒的马车之下,正不停的流出红色的液体,染红了大片的土地。
马车边一个妇人神经质的不允许任何人碰她的车子,理由是里面的东西一旦掉出来就会引起别人的哄抢,她的家仆持着武器和城门官对质,那妇人边瞪眼边骂道:“你们知道我是谁吗?我是刘家的女郎,我阿爷是尚书令刘洁,我阿母是公主之尊!给我让开!”
车下有人。
贺穆兰面色严峻的走到了马车边,伸手抬了抬车辕。
抬不动。
也不知道这妇人在车厢里装了什么,重成这样。如果不能一次抬开,很容易造成下面被压之人的二次伤害。
“花将军!”
几个已经快要忍不住拔刀的城门官见到贺穆兰犹如见到救星,如蒙大赦地迎了上来。
“我们能借虎贲军来帮忙维持秩序吗?其他几个门的兄弟还要镇守城门,不能离开!”
“你去虎贲营找那罗浑,让他带五百人过来。”
贺穆兰将磐石的剑鞘给了一个城门官,然后看了看还在往外涌的百姓,皱眉道:“怎么不关门?”
平城外城的城门是绞盘绞上去,外面还有一道护城河,一旦放下去之后,谁也不能再乱跑了。
“门落下时很可能砸死人啊……”
一旁的门将也是发愁。
“这么多人,万一砸下去……”
“你是谁?”
自称刘洁之女的妇人忍住耳边的吵闹大声喝问:“你有人用?能找几个人把我的东西抬出来吗?”
找几个人抬东西,那势必要爬入车中,这么多人一站上去,下面的人不死也要死了。
“你要东西?”
贺穆兰挑了挑眉。
“是是是!我的箱子都在车里!”
那女人立刻点头。
贺穆兰绕到马前,看到马车前的马匹可怜地跌在那里,两条后腿都已经伤了,一个城门官陷在车轮之间,胸前插着半根木棍,应该是活不了了。
这时代的车子都是高轮的两轮车,车子倾倒后还有一丝空隙,一个中年文士打扮的男人就卡在那个缝隙里,怀里抱着一个小女孩。
小女孩已经哭得晕了过去,那男人满身是血,也不知道是城门官的血溅过去的还是如何,但看起来还算精神。由于是车辕和车轮之间的空隙,一旦车轮往下几分,整个车子就会塌掉从而把他们压死。
只能先把东西搬出来,再和城门官一起把车子掀过去。
“你要做什么!”
那妇人看到贺穆兰走近了车子准备出手,大叫了起来。
“你一个人搬不动的!再叫两个人!”
贺穆兰懒得理她,一只手托住车辕,一只手拉住车门用劲,她硬生生把车子侧面的车板给拽了下来!
“砰!”
“砰!”
突然传出两声巨响。
第一声是车板被拉下的声音,第二声是城门终于关上的声音。
城门的关闭让许多人无力地跪坐在地上,开始大声地哭喊起来,似乎明天就是末日一般。
嘈杂的声音让贺穆兰无法听到车下那男人的动静,再见到乱成一片如同无头苍蝇一般乱窜,却没有一个愿意来帮一帮这车下之人的百姓,贺穆兰怒从心气,发出了一声高喝:
“哭什么!喊什么!蠕蠕还没有打进来呢!长孙司空领了那么多人马出城抵御外敌,我们当兵的还没死完,轮不到你们死!”
她实在是气的急了,喉咙被这一声喊破了,接下来的声音更是沙哑:“安安静静地回家去,太子殿下和太后都没跑,你们跑什么!”
“可是已经有人跑了啊……”
一个男人大叫。
“宫里的车马都去南山了!”
咦?
去了南山?
所以这才是百姓大乱的原因吗?
但贺穆兰的呼喊确实镇定了不少人的心神,有些人止住了哭哭啼啼,开始拽着儿女和包裹往回走。
“都和你们说过了,走的是小皇子,不是太子殿下。”门将没好气地大骂着:“为了你们,他现在还在下面陷着呢!你们拍拍屁股跑了,守城的是我们这些倒霉鬼,你们居然还喊杀人了!杀人的是你们!”
他一边骂,一边瞪着那马车的主人咬牙切齿。
刘家妇人眼神飘忽,再见贺穆兰已经探身进了车子,从里面提起一个箱子,惊惶地大叫:“我装的时候用了好几个人,你不能直接……哎呀!”
贺穆兰一抬手也觉得沉得可怕,不知道为什么这个箱子沉成这样,不过已经抬起来了却不能放下,否则下面的已经断掉的车轴承受不住,只能咬着牙拖出车厢然后一下子砸到地上!
“咚!”
木箱落到地上,突然裂开了一个缝隙,从里面滚出了许多金子来。
一时间,嘈杂的声音突然静了一静,无数人看向那个木箱,贺穆兰甚至还听到了有人吞咽口水的声音!
“该死!”
贺穆兰冷着脸,将车子里几个箱子陆陆续续拖出来,心中越来越寒。
车子是减负了,然而能够将这些人救出来的办法还是没有。
旁边围着的人已经露出了贪婪的表情,连城门官们都看着那些重的发沉的箱子,虽然只有第一个破裂了,但从贺穆兰抛下来吃力的样子,也知道里面装的恐怕不是什么普通的东西。
这时候,谁还记得帮忙抬起马车!
无数人甚至都在祈祷赶快乱起来,好趁机抓几把金子。
刘家的妇人几乎是将身子扑到了那些箱子上,尖叫着、唾骂着,那两个家仆更是满手冷汗,就等人有人敢抢就捅对方一个透心凉。
“他已经没气了……”
女人的悲声在贺穆兰身边响起。
贺穆兰往身边一看,那女孩的母亲面无人色地指了指头已经垂下的城门官。
终于有人开始往前动了一步,似乎是想要伸头看看金子。
越来越多的人趁着这动的人往前走。
而前方,就是马车!
“我……我有些吐不过气了……”
马车下的男人终于还是没有强撑。
“我觉得车子在往下陷啊……”
“别靠过来!”
刘氏妇人的尖叫还在响着:“我家的人马上就要来了!谁敢上前,我让他碎尸万段!”
“已经死了一个兄弟,我拿一点补偿他的家人总可以吧!”
门将带着怒气领着一干城门官,齐齐往前走了一步。
旁边的妇人已经无力地跪坐了下来,贺穆兰望着前方只看着金子的那些人们,只能苦涩地摸了摸身边的越影:“你会拉车吗?”
“咦嘻嘻嘻……”
越影甩了甩鬃毛,鄙夷地看了一眼贺穆兰。
“我知道你不会拉车……”
贺穆兰的表情更加苦涩。
“那只有这样了……”
她吸了口气,突然坐倒在地上躺了下来,滚到了车子的下面。
缝隙里,头几乎要碰到小腿那样蜷缩着的男人满脸大汗地抱着那个女孩,眼神中闪耀的求生*简直是惊心动魄。
“救救我……”
他对着贺穆兰轻声开口。
旁边的嘈杂声几乎掩盖掉了他的声音。
“我家只有我一个男人,我死了,我阿母和我媳妇都没办法活了……”
贺穆兰却是没听到。
但她看的懂那种眼神。
所以她点了点头。
男人咧开嘴笑了,更加用力地拱起了后背,让那小女孩能够多一点空间。
几个认识贺穆兰的城门官看着贺穆兰钻进那随时可能散架压下来的马车下面,发出一声惊呼。
“天啊!花将军!危险!”
“不值当的!”
“完了完了,花将军要出了事,虎贲军能把我们撕了!”
忽然,所有人看见那辆马车开始颤抖了起来。
就像是种子极力地想要破土而出、新生的雏鸟急着冲开蛋壳的束缚,那已经开始往下倒的车轮,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拖住了下陷的趋势。
车子还在抖动着,车辕下只露出一半身子的贺穆兰从胸腔里发出拉扯风箱一般的声音,随着那可怕的声音,车子开始慢慢往上拔起……
然而只是片刻,车子又不动了。
“求求你们,求求你们,抬一下啊!”
男人的妻子和老母热泪纵横地抬着车辕,却连动都不能动一下。
小女孩的娘亲已经哭成了泪人,和瘦的只有骨头一样的丈夫在拼命地抬着。
“城门官,一起抬!”
贺穆兰的声音像是马上就会断气一般。
“只要一点点空!他们就能钻出来了!”
但是没有那一点点空,贺穆兰也要被压在下面。
在这里的毕竟是天子的近臣、虎贲军的统帅,那些城门官哪怕再想得一点金子,也不敢眼睁睁看着她出事。
在贺穆兰以自身做威胁的情况下,城门中的武将们终于妥协了,十几个城门官一起用力,又有看不过去的百姓上前帮忙,终于将那车给抬得离开了地面。
那男人先把小孩子推了出去,然后几乎是连滚带爬的爬出车底。
贺穆兰准备滚出去,可抬眼却看见那被贯穿了胸膛的城门官就这样从车轮之间跌落了车底,忍不住心中大拗,抬手抓住他胸前的木棍,将他从车底给甩了出去!
“砰!”
车子回到地面时,独轮的车子轰然散裂,发出让人胆丧的巨响。
“呼……”
已经累到精疲力竭的贺穆兰滚出了车底,仰倒着躺在地面上,根本不想再动上一动。
耳边的欢呼声、惊叫声、唾骂声,都像是离得极远极远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