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可不必顾忌我的想法,我这人虽然有些愚笨,但还分得清主次。”
“王斤等于是因你而死,王家和端平姑姑幕后的势力一定不会放过你。”拓跋焘掩饰着悲伤痛苦之意勉力说道:“你此时要做的便是万分谨慎,千万别让他们得了手。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他们在魏国经营已久,你敌不过他们。”
贺穆兰错愕。
她原以为拓跋焘说这么多,是要她下龙潭入虎穴,不是生擒幕后之人,便是夜闯端平公主府之流,想不到却是这种吩咐……
她何时变得如此多疑而鲁莽?
她以前是会这样轻易下结论的人吗?
贺穆兰只觉得突然有些微醺,连脸庞都烧了起来,不知道是羞得,还是醉的。
贺穆兰在这边陷入自我嫌恶,拓跋焘却在继续吩咐:“王斤死不足惜,端平姑姑不明敌我,库莫提自己恐怕也深陷漩涡,至少姑姑会将财产送到他的私庄,恐怕也有报复他没有照顾好王斤的意思。连他的亲生姑姑都已经厌恶他,那王斤的伯父家和王建这支会更加疯狂。”
他心中烦躁,“我准备让你们都避出平城。原定你四月后前往北凉的,现在还有两个月的时间,正好派虎贲军和高车虎贲去陈郡把袁家邬壁打下来,一来练练兵,二来震慑下刘宋边境的宗主们。”
“咦?去陈郡?”
贺穆兰傻了眼。
“柳元景供出袁家邬壁有地下暗河通往水道,可以直接越过边关进入刘宋。这条水道我不能留给刘宋,更不能留给袁家人。若是袁家邬壁被攻下,你可便宜行事,最好让虎贲军把那暗河给填了,省的日后刘宋北伐假道于此。”
“是!”
贺穆兰知道此事事关重大,若是其他高门或门阀得了,说不得要利用这条水道满足私欲。
要知道刘宋和北魏民间并不通商,只有使臣来往,这条水道等同于商道,前世就连十几岁的太子拓跋晃都知道要利用它增加私产,甚至拉了狄叶飞下水,换成其他大族出身的将领去做,谁知道会不会留个尾巴等着日后掘开?
一旦留下隐患,商人能走,奸细能走,内应也能走,军队更能走。虎贲军和高车虎贲只听从拓跋焘调遣,两军更是没什么世族的利益纠葛,确实是最合适的人选。
“高车虎贲那边……”
“斛律光斗不堪大用,我看狄叶飞这几个月极为稳重上进,而且开始明白我立他为右司马的原因了,既然如此,我也愿意推他一把。你二人既是知交,也好相互辅助,就算王家想要离间,也离间不到狄叶飞身上去。”
“我替狄叶飞谢过陛下的赏识。”
袁家邬壁虽然墙高堡深,但拓跋焘若是真动真格的,也不过就是发多少兵的结果,最大的可能就是袁家现任的家主出来投降,连打都打不起来。
如果是这样,等于是送了一个军功出去。狄叶飞如今就缺站得住脚的战绩,所以拓跋焘才说“推他一把”云云。
“那,库莫提将军呢?”贺穆兰动了动嘴唇,最终还是问了出来。
拓跋焘一想到库莫提似乎就心中憋屈,顿了顿后才说道:“我准备让他率领鹰扬军回黑山整顿军务了。听你的说法,黑山整个快要荒废了。日后我还准备用黑山军攻打北燕,决不能就这么糜烂下去……”
“恕我直言,陛下,我怀疑黑山军中也有那些奸/人的势力。您可还记得杀鬼?杀鬼会死,还有我之前在黑山碰到的那些刺客,都说明黑山是早就已经被那些人渗透进去了。您说要保护库莫提将军,若黑山有心怀不轨之人……”
贺穆兰想到杀鬼之事,心中总觉得扎了一根刺。
偏偏她派去那位将领家送信的亲兵回来,说是杀鬼出事之后有人已经以杀鬼的名义将他的父母兄弟全都接走了。
因为杀鬼那时候已经是个偏将,不再是普通的奴隶之身,他的主家也不愿意背个“不慈”之名,很爽快地就放了这一群家奴自由,任他们跟着“杀鬼派来的”亲兵离开。
至于他们是不是回了黑山城,又究竟去了哪里,统统不知。
贺穆兰最担心杀鬼的亲人从此无着,可如今岂止是无着,简直是石沉大海一般!
听闻贺穆兰的担心,拓跋焘哈哈大笑。
“那你也未免太小看库莫提了!他少年时就入了黑山,到如今已经十年有余,十年前你还在家中绣花呢!他经营黑山绝不在那些人之下,否则我又怎么放心让他去做这黑山大将军?”
“他入了黑山,就犹如潜龙入海,那里才是他最安全的地方。”
贺穆兰不好说她怀疑库莫提也许和黑山那群刺客是一伙的,莫说此时拓跋焘听不进去这些,就算说了也未免有挑拨之嫌。她得库莫提诸多帮助和提携,说这些话也太没心没肺,更何况只是她个人无端的臆测,没有证据之前,实在不适宜拿来胡乱定罪。
出于她一贯的严谨,最终贺穆兰还是没有说出这些话来。
“贺穆兰,我想要尽快改变大魏。”
拓跋焘揉了揉眉角,“周围的敌人越少,我便越能感受到国中对我的掣肘。有外敌时,众人还能一心一意抵御外敌,一旦中原一统,我怕便要开始内斗。在那之前,我必须先打下足够牢靠的根基……”
“是,陛下。”
“无论是‘均田’也好,还是提拔年轻将领和大臣,如今都已经往好的方向发展。刘宋那边宋帝身体终于有所好转,刘义康的好日子怕是快到了头。待我将袁家邬壁收复,便把柳元景和刘义康给柔然大汗的书信给宋帝送过去,他是聪明人,知道如何取舍。如此一来,我大魏和刘宋至少有五年的安稳日子,足够我扫平中原、处理国中内患。”
“我想过,若他日你是女人的身份暴露,也许会给你惹出□□烦。我提拔玉翠作为鸿胪寺官员,便是试探朝臣和军中的看法。若玉翠出使羌族一事办的漂亮,我还准备逐步启用一些有才德的贵族女子进入朝中不显眼的位置……”
拓跋焘似乎觉得这样很有意思,对贺穆兰说起这些话来犹如炫耀,带着一种稚气的洋洋自得。
贺穆兰却觉得心中砰砰乱跳,简直被拓跋焘勾勒的美好前景诱惑的无法言语。
“我想过,你这样惊世的武将,想要一辈子藏匿身份和性别是不可能的,总不能永远不结婚生子吧?到时候莫说你,便是那么多踩破你门槛的媒婆也不可能同意。”
他心情总算是好一点了。拓跋焘每次一想到被众多女郎爱慕的花木兰是个女人就想笑。
“你的身份随着你地位的提升,总归是瞒不住的,不如我先潜移默化,让世上之人对女人当官并不觉得诧异,如此一来,他日你真身份暴露,也不至于受到各方打击,因为在你之前,已经有过众多先例了。若是你威望足够,我魏国真的出一位堂堂正正的女将军也未可知。”
拓跋焘的神采昂扬。
“启用寒门算什么!敢启用女人才是真正的爱才之人。到时候我招贤令一出,无论男女,只要有才,我通通……”
拓跋焘越说越惊世骇俗,让贺穆兰在为这美好蓝图心动的同时,忍不住深深的为自己悲哀。
陛下想要为全天下的女人获得一个堂堂正正证明自己的机会,而她却不一定看得到了。
即便如此……
“陛下的鸿恩,花木兰受之惭愧,木兰替玉翠、替想要以己身之力立于世上的姐妹们谢过陛下……”
贺穆兰以手抚胸,行了个大礼,替未来也许比她幸运的多的女人们致谢。
“你不必谢我。若不是有众多像你这样的女人让我刮目相看,我或许会一直以为女人是只能养在家里,徒有其表、蛮不讲理、喜怒无常、忽冷忽热……”拓跋焘一边讲,一边像是想到什么人一般咬牙切齿地痛诉着女人的缺点。
“……的奇怪东西。”
“呃……”
贺穆兰不知道该回应什么。
“你的勇气和武勇不输给男儿,玉翠的智谋和坚韧也不输给男儿,贺夫人、我的母亲、窦阿母,皆是这世上值得让人尊敬之人。我并无瞧不起女人的意思,但女人总得先瞧得起自己,先值得让人敬重,方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拓跋焘叹了口气。
“我鲜卑女子的地位原本就高,如果再能够任官,我也不知是好是坏。但就我看来,若大魏的战场多几个你这样的女子,多几个玉翠这样识大体又忠诚的女子,或是后宫之中多几位窦阿母这样的女人,哪怕男人们从此被女人比了下去,我也是愿意的。”
“陛下……”
“哈哈,不提这些,要做到这般,还不知道要多久,多说反倒像是画饼充饥。在我没做到的这些年里,还要委屈你一直掩饰身份。咳咳,你今年也二十多了,再熬下去都要成老姑娘了,倒时候若是找不到婆家,千万别怪我这个主君耽误了你的终身。咦,这么一说,说不得还会耽误你的子嗣……”
拓跋焘发散思维,越想越觉得对不住贺穆兰,忍不住搓了搓下巴。
“这么一想,我实在是太对不住……”
“陛下,请别说了。”
贺穆兰觉得自己的心似乎在一点点被击碎。
“陛下,什么都不会耽误的。”
“什么?”
拓跋焘呆了一下。
这一刻,贺穆兰觉得许许多多莫名其妙的感触一齐涌上她的心头。
那些一直萦绕着她的焦躁、不安、愤怒、不甘,都像是被拓跋焘孩子气的话语抚平了,剩下的唯有满足。
在这个世界里,她原本以为根本找不到价值观志同道合的人物。然而苍天何其有幸,降下了这么一位思想古怪的君王。
也许她的寿命极其短暂,可她的生命却绝不贫乏。和许多困于后院之中,一生陷入姐妹斗、婆媳斗、姑嫂斗、夫妻斗的女人们相比,哪怕她的生命只有一日,也要五彩斑斓的多。
女人要先瞧得起自己,才能够尊重别人,以及尊重别人的选择。
如今她过的潇洒惬意,又何必拘泥于能活多久?她只要每一天都过的不负本心、不负君意便是了。
至于寇谦之,不找也罢。
贺穆兰看着面露好奇的拓跋焘,缓缓地说道:“陛下,您什么也不会耽误我。因为我……”
她对此毫无遗憾。
“不能生育。”
“什么?”
拓跋焘惊得站起了身子。
“我从未有过癸水,自然不能生育。您的内疚都是多余的,我似乎生来就是为了战场而生,而进入黑山则是我的宿命……”
贺穆兰云淡风轻地一笑。
“对此,我从不后悔。”
***
也不知贺穆兰的话到底给了拓跋焘什么触动,总而言之,拓跋焘回去的时候,似乎是若有所思。
“没有癸水”,是前世花木兰拒绝柔然使者求亲的理由,却绝不是托词。
在这个封闭又原始的年代,这样的体质简直就是女人的“原罪”,哪怕是拓跋焘这样的开明之人,也无法不为之动容。
花木兰能在大众广庭之下将这个原该隐藏的秘密诉诸于口,说明她和贺穆兰一样,对此毫无不在意。
或者说,正犹如拓跋焘所言,一个女人当找到自己除了“生育”之外的价值之后,对此也许有遗憾,却不会再认为是自己的“罪过”了。
素和君十分烦躁。
他知道拓跋焘因为库莫提的事情这几天心情非常不好,所以当他要出来找花木兰的时候,他是极力赞成甚至为他偷渡做了许多帮助的。其目的不过是为了让拓跋焘能够开心一点。
结果拓跋焘看起来不像是之前那般难过了,可是脸上却变成一副“我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是不是听错了”的表情时,比之前还让素和君觉得担忧。
至少之前那样还算是位正常的君主,只是情绪焦躁又老是无缘无故发火,可这位陛下现在看起来就像是被猪拱了之后完全不知道如何是好的样子,回了宫恐怕黑锅全要他来扛了。
不过几个时辰后,十分烦躁的素和君变成了十分暴躁。
“什么?你说陛下把这些……”得到消息跑到后门的贺穆兰看着面前的男人们,震惊地手直哆嗦。
“是我耳朵出了毛病,还是我眼睛出了毛病?”
“谁都没有毛病!”
素和君咬牙切齿地挥臂低语,“老子都快被逼疯了,我堂堂一侯官令,居然要做这……做这……”
鸨母的勾当!
“陛下说,他们都是自愿过来的。”素和君板着脸说着荒诞无稽的话,“将军和他们处的好就处,处不好就送回宫中,陛下保证绝不会透出一点风声。”
“你莫跟着陛下胡闹,快把他们领回去。什么风声不风声,这哪里是重点。”贺穆兰没被拓跋焘的酒弄醉,快被他的人弄醉了。
“陛下说,你要是想要纾解纾解,就……”
“就个大头啊!”
贺穆兰急的脖子都红了。
“我要什么男宠!”
嚓嚓。
什么东西摩擦的声音猛然让贺穆兰警觉,怒喝了出声。
“什么人在那!”
“什么纾解?!!!”
“什么男宠?!!!!”
若干人和狄叶飞没忍住,从墙角转出了身影。
他们两个今日回花府,得知陛下在此,所以便在昌平坊外的酒店里吃喝了一番,直到陛下回宫才敢摸了回去。
因为回来的时候已晚,两人干脆走了后门,谁料正碰上素和君送人。
此时两人一个惊慌,一个惊恐,脸色怪诞的几乎可以去吓哭小孩。
“你还说不会有任何风声……”
贺穆兰无力的捂脸。
“……我的一世英名……”
素和君欲哭无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