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穆兰之前并没有时间细看这血书,一得手就立刻塞入了怀里,此番再打开一看,顿时觉得这血迹有些奇怪,用鲜血写成的字迹也是凹凸不平,颜色发黑,竟像是铁含量过高一般。
贺穆兰没想太多,只以为玉翠写字时不小心混了脏污的东西进去,反倒是赫连止水一脸不忍,颤声说道:“翠姨一弱质女子,竟费了这么多血写信传讯,我家一门上下,实在是欠她良多!”
贺穆兰想到狄子玉对玉翠掩饰都掩饰不住的情愫,也是心中一沉。
“是,你们家,确实欠她太多了。”
若不是牵扯到国仇家恨,这二人也未必不是一段阴差阳错的好姻缘。
好在贺穆兰不是多愁善感的性子,心中叹息了几句后就低下头来看信。而赫连止水担心父亲的安危,自然也是急不可耐的看起书信来。
书信很长,玉翠写信时候大概时间很急,又有人监视,所以字迹潦草,血迹还有多处断掉,牢房里昏暗不明,陈节和盖吴找人要了油灯,两人举着让贺穆兰和赫连止水连猜带联系上下文,足足用了大半个时辰才把这封信看完。
看完之后,赫连止水和贺穆兰不约而同地说出一句话来。
“果然是在杏城!”
“真是在杏城!”
信中写着事情的前因后果:
一个月前,赫连定和玉翠等部将一路往东去平城朝见拓跋焘,在路过原夏境的领地时,得到了魏国官员的信函,说是要到一处驿站等待统万城的大将军护送他们前往平城。
赫连定毕竟曾是敌国的将领,又带着三千骑兵,魏国有所防备也很正常,赫连定不疑有他,便率军跟着那几位带着鸿胪寺官员节杖的魏国使者一起前往他们所说的驿站。
就是在前往驿站的过程中,他们在一个叫虎跳涧的地方突遇落石袭击,三千骑兵顿时死了一半,山中又有不明身份的人发动了攻击,赫连定发现自己中了埋伏自然是心中不安,想去那些魏国使者问话却发现他们都已经自尽身亡。
万般无奈下,赫连定只能化整为零朝着东南方向而逃,玉翠也是在乱阵中发现袭击他们的不是别人,而是狄子玉手下的羌人们,顿时大惊失色,把这些人的身份告诉了赫连定。
若是普通的人物,归降时被魏国官员蒙骗在先,后面又有早就归顺了魏国的羌人袭击,不免就要想到是不是拓跋焘对他起了杀意,先迎后兵,想要将他杀了好夺得西秦。
可赫连定不是一般的人物,他和拓跋焘对阵多年,对拓跋焘的心性无比了解,只是片刻间就察觉出不对。
——不是魏国有人要反,就是羌人要反,亦或者,两边都反了。
这种情况下,赫连定不敢再相信魏国人,因为若是魏国在夏境的驿站都能被人控制,那想要谋害他的人一定是在夏地有着极深背景的魏国权臣,而他的背后又有羌人拼命追赶,思咐之下,只有朝秦州的匈奴人部落和卢水胡部落去求援收留。
玉翠只是个女人,骑射又不精,为了不拖累赫连定,她自己请愿带着死士在后面阻拦羌人。
他们已经抱着必死之心,一场恶战之后果然将羌人们拖了一阵,成功的让赫连定和一干精锐逃出了包围。
玉翠原本也该死在虎跳涧一战中的,可玉翠之前在狄子玉的身边待过,很快就被人认了出来。
她以前冒充的是赫连明珠公主,羌人们都以为她是未来主母,对她恭恭谨谨,之前玉翠早已经博取了不少羌人的信任,这些狄子玉身边的羌人不乏猛将,这次出来袭击赫连定,他们也是主力,待看到玉翠,竟都不敢下手杀了她。
毕竟狄子玉待她不似普通女子,虽然现在知道她不是公主,可之前的情谊还在,谁知道他们有没有假戏真做?
若是真把她杀了,狄子玉发怒,说不得就和下任羌王结怨了。
玉翠并不是引颈就戮之人,但凡看到有一丝活命的机会,立刻利用了起来。狄子玉手下之人不愿杀她,也不知道拿她怎么办才好,索性就将她送到了狄子玉那里。
这场袭击并不是羌人安排的,羌人也只是得令行事,狄子玉的父亲是这次行动的统帅,狄子玉只不过是跟随羌王出击而已。
玉翠被送到狄子玉身边的时候,他的父亲原本是想严刑拷打玉翠好问出赫连定的下落,谁料玉翠自己先服了软,说自己早就爱慕狄子玉已久,此番被送到赫连定身边,也是被魏人当做了明珠公主强行送去劝降的,并不是她自己的意思。
玉翠是忠仆,当初为了让赫连明珠不受折辱而自愿以身替之的事情狄子玉父子都一清二楚,而赫连定见了玉翠之后拓跋焘马上就公布了赫连明珠的真实身份,却不愿意把真公主给羌人,更是活活打了羌人的脸。
可在这件事之中,最尴尬的却不是狄子玉,而是被送给狄子玉的玉翠。
羌人性子直,狄子玉大概也对玉翠有几分真心,玉翠愿意服从羌人的约束,帮着羌人找到赫连定,羌王便把玉翠交给了狄子玉和王栋看管,狄子玉的母亲又派出信任的女将监视玉翠的一举一动,玉翠这才堪堪活了下来。
玉翠久在宫中,赫连明珠那样的身份和性格能在宫中活的风生水起,和玉翠的圆滑机智是有很大关系的。以前赫连明珠能周旋于不同的男人之间黯然而退,也是玉翠和玉叶的教导。
所以当玉翠真使出长袖善舞的本事,没有人会不喜欢她。
于是玉翠在狄子玉身边没有多久后,狄子玉原本对她只有几分好感,也被她逗弄的成了十分,王栋等人则认为狄子玉智商捉急,若玉翠真心爱慕狄子玉,有这么个主母在,他们确实也放了心。
加之女人经常会为情改变初衷,哪怕玉翠对狄子玉原本只是美人计,可狄子玉这样的男儿对她百般呵护,铁石心肠也能捂成肉的,一群羌人,竟还有些推波助澜的意思。
玉翠在狄子玉阵营时,最大的恐惧就是哪天真被人送做了堆,当初奴仆之流给狄子玉暖了床。好在羌人部族女性地位极高,这种事情没人会做,所以玉翠平日里做出风韵动人的样子逗弄青色的狄子玉,实际上却没有吃什么亏。
羌人们留下玉翠,是想要知道赫连定的下落,玉翠表面上也极为配合,她知道赫连定的目的地是哪里,所以一下子说在东南,一下子说有可能进了深山,羌人们随着她的话去查找,果真找到蛛丝马迹,对她的提防就又轻了几分。
而事实上,玉翠是带着羌人们在兜圈子。
直到过了一阵子,羌人们似乎不在关心起赫连定的下落,他们得了一笔巨大的财富,又有不明身份的人给羌王下了令,让他带着钱财去夏境联合结交所有对魏国有所不满的胡族,赫连定这才真正安全了下来。
可好事没过多久,狄子玉就接到了父亲的指示,要他亲自带着一群精锐武士,前往杏城联络昔日的天台军,最好能找到现任的首领,雇佣他们所有人。
羌人连赫连定都不找了,又去遍访杂胡,所谋之事一定极大。玉翠是战争遗孤,早年因聪慧冷静被赫连定选为女官照顾妹妹,从小见了战争的可怕,自然是不愿意刚刚安定的夏国再卷入血雨腥风之中。
再加上羌人很可能误打误撞在杏城找到赫连定的下落,玉翠心急如焚,每日表面上却还要做出云淡风轻的样子,只能绞尽脑汁想出能够逆转局面、揭破羌人阴谋的法子。
狄子玉带她一路往东南而行,而她的焦虑也越来越深。
直到快到长安时,她这才冒了险,骗狄子玉说赫连定以前是长安城的城主,可能找了昔日的故交们收留,哄的羌人们进了长安来打听消息。
玉翠的月事一向极准,她知道自己身体不适就是这几天,而羌人们都是粗汉子,到时候必定要分出几个女将去忙活此事。
只要她找到一点机会,就能伺机把消息传出去。这些羌人已经反叛了魏国,魏国不会坐视不理,长安城卫兵这么多,几百个羌人一旦暴露行踪,便是插翅也难飞。
哪怕没有抓到羌人,把赫连定失踪的经过告知于魏国,也可以将这位落难的平原公营救出来。
至于她自己的安危,则是早已经抛之于脑后了。
玉翠是女人,字迹绢绣,而且文辞雅致细腻,可这秀美的文字之中,却处处暗藏杀机和阴谋,往往只是轻描淡写的用一句“极力周旋”或者“伺机刺探”一笔带过,却能从只言片语间想象出一个身为阶下囚的弱女子要如何“极力”,又如何“伺机”,才能做到今日的一切。
她甚至连自己的身体、自己的尊严、甚至连自己的癸水都算计上了,为的只是主公的安危和已经平定的夏境不会再生出动乱,所谓忠义智勇信,她一个人已经诠释了所有。
相比较之下,贺穆兰想着自己之前还在为她与狄子玉的感情而担忧,就真的是妇人之人、杞人忧天了。
一个女人在敌营之中,既想活命,又想救人,难的犹如登天,若是她真爱上了敌营的少主,哪里还能保持这样的冷静?
倒那时,内心的罪恶感就能活活把她折磨的不成人形。
相比较之下,她如今清楚的知道自己是在利用狄子玉,是陷入敌手不得不“身在曹营心在汉”,反倒才是上天最大的仁慈。
这么一想,贺穆兰之前的沉闷和担忧反倒轻了不少,对于狄子玉和玉翠的感情究竟是怎么回事,反倒不好奇了。
甚至于,她希望玉翠一辈子都不要爱上狄子玉才好。
等等……
玉翠连癸水都要算计进去,才能写这封信,那么她到底是哪里得的血和布料写信的?照理说,女将们一片纸一块布都不会留给她。
能写这么长的信,要用的血也是不少,绝不会一次写成……
一想到背后隐藏的可能,贺穆兰忍不住皱住了眉头,脸色古怪地看着赫连止水拿着的那块细绢。
细绢一般是有钱人家做中衣用的……
“花将军,你为何如此古怪地看着这封血书?”
赫连止水被贺穆兰的表情看的一怔,伸手把细绢递过去。
“有什么不对吗?”
“没什么不对。”
贺穆兰的神色在油灯下晦暗不明。
“这封信很可能让有心人利用,或是暴露了玉翠的身份。我们既已看过,还是将它烧了吧。”
还是烧了好,若是日后玉翠看到这封信,说不定也会不自在。
“那怎么可以!翠姨的忠义,天日可昭!这可是用翠姨的血写成的!”
赫连止水闻言立刻神色大变,将细绢折了几折贴着心口放好。
“我不但不会烧了它,日后还要拿给我父亲看,给我姑姑看!能有这样的忠仆相护,乃是我们的荣幸!”
“呃……”
贺穆兰挠了挠脸,被如此认真的赫连止水弄的说不出话来。
两人正在商议间,门外忽然传出“嘎啦”一声巨响,随后便是铁链挥动发出的“铛铛铛”的声音。
如今正是下半夜,除了贺穆兰和赫连止水在看信,盖吴和陈节举着油灯,其余关在一起之人都昏昏沉沉。
之前高深有派人联系过其他被关着的卢水胡人,说清了原委,门头又没有上锁,所以卢水胡人们都把牢房当做不怎么好住的客店,准备安顿到天亮就出去的,如今正他们补觉的补觉,休息的休息……
这种阴森的地方传来这般突兀的一声狰狞巨响,顿时惊醒了无数人。
“怎么回事?门怎么锁上了?牢头呢?你们干什么?”
“我这也锁上了!什么情况?少主!少主!你那边怎样?nnd,我就知道鲜卑人和汉人都狡诈,我们肯定是被骗了!”
“金子,快把金子藏好!一定是他们看上了我们的金子!”一群卢水胡人立刻用很多人都听不懂的卢水胡土话叫了起来。
一时间,这一层的牢狱混乱嘈杂之声大作。贺穆兰也顾不得那封血书了,到了门口将门一推,果然纹丝不动。
“真锁上了!”
她使出全身力气,对着铁门狠狠一踹!
这屋子是关押身份贵重之人的,守卫自然也是最森严的,这铁门是精铁铸就嵌入墙里,竟是连晃都没有晃上几下。
这下子,满屋子的人都倒抽了一口凉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