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车血洗之日,还是有两个人逃过了一劫。
他们都是被派去斛律氏的那位使者的奴隶,因为事发时正在做着贱役,没有被人注意,而偷偷的逃过一劫。
按照柔然的规矩,主人战死,奴隶却活着的话,奴隶也要一同殉葬,所以这两个奴隶不敢再回主人所在的部落,开始在旷野间流浪。
在旷野间流浪的奴隶被西边的部落主发现,因为身上有柔然王子的烙印,他们不敢留下,便被送了回去,所以这件事虽然被隐藏了很长一段时间,终于还是被所有人知道了。
高车的反叛,震惊了所有柔然的部族豪酋和宗室官员,高车是非常重要的附属族,被柔然最有权势的那几个人瓜分,成为他们的附庸。如今正值多事之秋,高车人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出了这种事,足以让肺疾又犯了的大檀重新出现在所有人的面前。
大檀的肺疾是当年被拓跋焘的羽箭射伤后留下的后遗症,每到季节变换之时总会发作一番。现在他很少亲征,春夏这样的好时节也一定留在王庭养病,防止秋天没养好身子一命呜呼。
最近一段时间他几个儿子的蠢蠢欲动自然有传入他的耳里,但他掌握着柔然绝大部分的兵马,就算几个儿子再怎么闹也翻不出多大风浪来,所以便没有太多干涉。
草原民族的惯例,只有最强的那一个才能当上可汗。即使吴提是可敦之子,又是长子,可他其他的孩子生了也不是为了让他们当奴隶的,吴提若是不强,随时就要做好被赶下来的准备。
更何况他清楚自己的儿子,像吴提这样能屈能伸之人,绝不会因为一次失利就彻底失去自己的优势。
但他怎么也没想到,只是一次大意,便弄出了足以让他头疼欲裂的坏消息!
“说!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使者出现在金山会盟的高车人里,又为什么会让高车人情愿冒着族灭的危险也要杀了所有的使者!你们到底在我养病的时候做了什么!”
几个派出使者到高车部族的王子们都吓得不敢出声,吴提脸色难看,也是不发一言。两个奴隶已经被抽的满身是伤,只敢五体投地在地上哆嗦。
大檀越看着他们,心中烦躁之气就越盛,加之他旧疾复发的越来越频繁,对北魏的战斗也是败多胜少以后,声威渐渐滑落,让他更是心中敏感。
几番刺激之下,大檀拔出随侍的佩刀,蹲下身子架在其中一位奴隶的后颈上,唾了他一口后大骂:“说!不说砍了你的头做酒器!”
那奴隶知道怎么都是死,他的主人又和吴提有仇,如今做的好一些,说不定他的王子能看在他最后的举动上饶过他的家人,所以颤抖着回答:“大……大……可汗,是……是吴提王子手下的洛汗莫将军想要糟蹋狄氏的一个女人,结果被那女人杀了,狄氏见没办法善终了,所以把吴提王子派去狄氏的所有的使者都杀了。”
“狄氏和几个部族交好,那几个部族见了,便也就纷纷开始追杀使者,杀人灭口……”
这奴隶越说道后来语气越是镇静,显然已经把生死置之度外。
“我们正在伺候大人们的马,听到营地里有砍杀声,便骑着马跑了……”
大檀脸色铁青,刀刃又往下送了几分。
“不过是一个女人,要了就要了!便是要高车一百个、一千个女人,又有什么!是狄主兵的女儿还是狄主食的女儿?值得狄氏这么做?”
“我……我不知道。”
他只是个伺候马的奴隶,又不是每个马奴都能做鬼方将军那样的大人物,谁会知道被谁杀了?
“什么都不知道你还活着做什么!”大檀须发戟张,手上一个用力,那奴隶的脑袋就咕噜噜的滚了下来,滚落到一位王子脚边。
那王子吓得连退几步,还是他身边的侍者把那头颅给踢了走。
闾毗早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的使者从高车回返后,原原本本的就把高车发生的事情告诉了自己的主人。只不过在他的版本中,狄叶飞是为了向“右贤王”表现高车人的诚意,所以才杀了所有的使者,表明高车人的态度。
闾毗知道“花木兰”以身犯险是为了能帮到他以后,感动的无以复加。
他只觉得“花木兰”一人已经抵过了他麾下的千军万马,只不过以一介女子之身能做到整个高车听从她的意思,无论是决断、权谋还是智慧,当世都绝无几个女子能够媲美。
啪!
一声鞭响,大檀狠狠地抽了吴提一记,正中他的右肩。这一抽也引发了自己的肺疾,在急促的喘气和咳嗽声后,大檀指着吴提,瞪着眼睛连连唾骂,帐子的王子幸灾乐祸的看着吴提,好似死的都不是他们的使者一般。
“汗王,左贤王的人马损失巨大,又丢了鬼方将军和匹黎先王叔两位要臣,想要派人去高车补充人马和牛羊是正常的。洛汗莫虽然好女色,但以他的地位,无论是要高车多美的女人,断没有被拒绝的道理。这其中虽有左贤王的责任,却不完全是他的责任。”
闾毗明面上是站在吴提这边的,所以即使想咬死派去洛汗莫的吴提,也只能替他求情。
“只是其他几位王子一没有损失兵马,二没有要征战的理由,在这个时候纷纷派使者去高车,实在是奇怪。”
闾毗暗指几位王子意图趁大檀生病谋划不轨之事,顿时让几位王子变了脸色,怒目道:“右贤王,我们一向敬重你,可你怎么能血口喷人呢?我们都是见了左贤王派去高车使者,这才也跟着派去的。若说其他我们还能承认,你这暗指之意我们却无法接受!”
“就是!我们也是为了自保!”
柔然王位的竞争太过激烈,而且大檀还是在这么一种日薄西山的情况下,几位王子争夺王位无妨,但争夺王位的原因是因为他们的汗父可能随时会挂,任何一位君主都不能容忍。
大檀表情难看地盯着王帐内一群已经成年的儿子,胸口不停起伏,显然情绪已经激动到一种地步,只不过没有发作而已。
一旁的闾毗见了大檀此时的表情,已经他的儿子们那满是恐惧、不安,还隐隐带着一些仇恨的眼神,心中顿时大为快意。
恨吧!生气吧!怨怼吧!
只有这样,才能抚平他心中的不甘和憎恶!
“我们尊敬的大可汗,如今我虽是左贤王,可已经没有了左贤王的威严。若是您想要惩罚我,我作为儿子,绝不会怨恨。”吴提向着父亲跪下,首先示弱,“还请您不要气坏了身子。”
大檀捂着胸口,在虎皮和狼头堆成的王座上坐了下来,丢掉手中的皮鞭。
“你们都起来吧,现在要想的,是怎么让这些高车人知道背弃主子有什么下场。高车人地位重要,此事是奇耻大辱,不能姑息!”
大檀扫过众多王子,见所有人都跃跃欲试,想要去教训“高车”的样子,心中不由得冷笑。
所有人都知道高车人善于工匠、经营之法,“教训”高车,无异于是一次壮大自己的机会。
闾毗说的没错,吴提虽然派人去了高车,但他在魏国丢了上万人,心腹大将和一直照顾他的季父都被掳了去,按照鬼方和魏人的仇恨,这两人应该是凶多吉少。
再加上这几年他身体不好,自己这个儿子却越来越强大,此次吴提遭挫,他是有意不伸出援手,看着其他几个儿子对他的左贤王之位发动攻势。
这一切,都是为了挫挫他最近有些出格的举动,也是警告。
至于他去找高车人,这也是正常。他的部族里高车人最富庶,正如闾毗所说,自己的族人和妻族母族的族人如今都在放牧,让他们放弃牧场和牛羊来加入他的左帐军中是很困难的,而且召入军中今年冬天就有许多牛羊要饿死。
但奴隶不一样,征召附属部落就没有这些后顾之忧。
大檀左思右想,又有闾毗在一旁求情,便没有问他的罪,只是开口准备叫他带兵去平叛。
“汗王,汗王,南边有消息传过来!”
一个柔然官员打扮的贵人冲进王帐,直接一下子扑倒在大檀的脚下。
“拓跋鲜卑北伐了!汗王,他们北伐了!”
“什么?”
“怎么可能!”
“谁传来的消息!”
这下莫说王子们坐不住了,就连闾毗都吓了一跳。
闾毗和魏国一直有联系,自然知道魏国今年肯定会北伐,否则他也不会做好准备提早安排好自己的妹妹和母亲。
但这么快消息就到了王帐,除非魏人的行军速度极快,已经快到能够传达到王帐的地步。
要知道草原上柔然人都是分散逐水草而居的,一个消息要很快传达到各处,往往要花费更多的时间和功夫。
那贵人本身自己也是柔然的部落之主,心中的仓皇自然不比帐内的人要少,他跪在大檀脚下捂着脸大哭:“南面的部落已经十不存一,西边和东边都有鲜卑人的大军北上,我们的部民都趁着水草丰美在放牧,全然无备,临战震怖之下,民畜惊骇奔散,纷纷或死或成了奴隶。可汗,拓跋鲜卑来势汹汹,如今该如何是好?“
“多少人马?谁领军,从哪里来?”
大檀跌坐在虎皮之中,心中最害怕的事情终于成了真,这让他的肺部更像是压了一块石头,喘不过气来。
“不知多少人马,魏国竟像是倾巢而出一般!从哪里来?汗王,四面八方都是鲜卑人,仓皇往王帐逃的部民东南西边哪个方向的都有,您说究竟是从哪里来呢?
闾毗转过脸,偷偷笑了一下。这官员官员也有意思,自己没摸清楚情况,又怕大檀怪罪,干脆把问题又丢给了他。
在草原上作战,很难辨别方向,真要弄清楚从哪里来的,除非一开始便跟着别人。至于谁领军更是滑稽……
这种大战,想都不要想,拓跋鲜卑家最骁勇善战的那位一定会亲征,还要问是谁领军吗?
“汗王,如今之计,最好还是召集各部的大人,一起共同御敌才是。北面的敕勒和我们有同盟之谊,请他们调拨兵马救援,暂时拱卫王庭,才是上策。”
闾毗一本正经的说,“拓跋鲜卑不如我们了解地形……”
“右贤王,你这话说的就不对了,这片草原鲜卑人曾经也在这里放牧,怎么可能不了解地形……”
黎奴王子高声打断他的话。“而且所有部族都分散在草原上放牧,便是想要把汗父的命令传达到四方,花费的时间都足够鲜卑人打过来了。如今应该收起王庭,往东部敕勒迁徙避一避,等鲜卑人走了再回来才是!”
“不能避,一旦我们避了,所有的部族都会逃窜,那鲜卑人即使走了,我们郁久闾的尊严也不存在了,更别说称汗!”吴提等着黎奴王子,“东部绝不会有鲜卑人,应当让东部的王族立刻回援,再派人去征召高车人,一东一西拱卫王庭,拼死一战才是!”
“应该撤!”
“应该战!”
“好了,别吵了!”大檀站起身一声巨吼,话音还未落就立刻剧烈咳嗽了起来。“扑满,鲜卑人过了栗水没有?”
“汗王,还没有,魏国带了不少辎重,应该是没有那么快的。”先进帐的柔然贵人连忙摇头。“我们是……”
“通知王庭所有的部落主来我王帐。吴提,你派出一支人马,去西边的金山把狄氏、斛律氏和护骨氏族长的人头取回来,其他部民既往不咎。我们如今需要高车人抵御鲜卑人,带着他们的勇士和战马、兵器回来,你可做的到?”
谁都知道这时候去高车部族便能得到足够的人手,是以所有的王子都又恨又妒地瞪着吴提,就连闾毗心中都有些遗憾。
大檀说的是“派出一支人马去”,而不是“你带着一支人马去”,谁都知道大檀如今身体不好,所以所有的王子才恨不得一步都不离开王庭,否则大檀一旦病死了,其他子嗣不在身边,夺位也好,传位也好,不在王庭都是白搭。
吴提若是真奉命西行了,西边又是他的地盘,他总有许多施为之法。可看大檀的意思,倒像是留着吴提在身边不许他走,又想让他得到高车的人马,所以提早在给他铺路。
拓跋鲜卑这么多年来对柔然造成的震慑力实在是可怕,而大檀也已经是没有了牙的老虎,不复当年的雄风了。
吴提听了大檀的话,眼睛顿时有了明亮的光彩,那张终日里冷峻的面容也变得柔和了起来,他跪在大檀的身边,亲吻他的膝盖。
“是的,汗父,我让我的人马带着高车首领的头颅和他们的勇士回来,拱卫王庭。”
吴提此时帐下已经不到两万兵马,此次去高车,至少要派去大半才能威慑到高车人,而且高车也不是没有战士,真闹僵了,说不定还会有棘手的事情发生。
闾毗原本站在一旁没有说话,大檀扫视到他,心中突然一凛。
如果是平时,随便如何拿捏闾毗都容易,这是外有大敌,内有叛乱,他的几个儿子也蠢蠢欲动,将闾毗留在这里反倒是大患。
再想到冯阏氏前一阵子受西边某个豪酋妻子的邀请去相看“儿媳妇”,想要给闾毗娶个合适的妻子,至今还未回返,他就有些心中不安。
那豪酋是斛律可汗的老友,一直明里暗里照顾着闾毗母子,他有五个女儿,一心想着将长女嫁给闾毗,是以经常邀请冯阏氏去做客。
乐浪公主有北燕做后盾,出入都是自由的,春日草原风光大好,谁也没想到拓跋鲜卑会北伐,是以一个月前她便离开了王庭。
“闾毗,你的母亲还在捺吐屯那里做客,你是不是也要派人把她接回王庭?如今外面不安全。”
大檀摆出慈祥的样子,“还有月牙儿,你母亲离开有一个月,应该会想她了……”
闾毗吃了一惊,拿不准是不是大檀看出了什么,低头就从了命,说会立刻亲自去接回母亲。
吴提此时正跪坐在父亲的膝前,不知道是因为闾毗是他现在的盟友,还是吴提的兵马去了高车以后帐下空虚急需闾毗的支持,所以开口建议道:
“汗父,右贤王的人马此时更该做的是防范鲜卑人,而不是去接阏氏。阏氏有亲卫相护,又有捺吐屯的人在,不会少一根头发。右贤王有勇有谋,又兵强马壮,此时怎么能离开王庭呢?”
闾毗在心中骂了吴提一声猪队友。
他原本想着借着去接母亲的名义先行一步去高车部族接回“花木兰”,再刻意施恩,告诉他们吴提的人马很快就到的消息,带着高车人想法子攻回王庭,杀了大檀和吴提一家报仇的。
按照他和拓跋焘的约定,只要他杀了大檀和吴提,他可以继任柔然大汗的身份,然后率族归顺拓跋焘。
从此以后,柔然归入魏国版图,柔然人在塞外放牧,按时纳贡,俯首称臣,和汉人享有同样的地位。
吴提的心思很好猜,可闾毗也没有什么好的应对法子,只能看着大檀思索了一会儿,同意了儿子的建议。
他也只好乖乖领命,答应会召集部将和勇士,立刻赶来王庭护卫。
他们出了王帐,吴提身边的汉人谋臣拢着双手,愁眉不展道:“主公,怎么办?我们现在留在王庭毫无意义,只有回到自己的领地上去,才能召集起人马共谋大事……”
“大敌当前,就算他们愿意拥立我,这时候也不会作乱。”
闾毗摇了摇头。
“我现在只能靠高车人。花木兰说服了她的族人,我也答应会派人沿路给她的族人方便,让她族中的老弱病残去南边的涿邪山避难。到时候高车青壮没有了后顾之忧,我再以利驱之,答应事后还他们自由之身,给他们土地牛羊,他们必会誓死效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