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车这支部族要在晚上赶路,所要面对的危险不是一般人能够想象的。除了小心翼翼的躲避柔然人的追杀以外,夜晚神出鬼没的狼群也对他们是极大的威胁。
茫茫草原上,因为冬日猎物减少而饿着肚子的狼群,甚至敢于向几千人一起赶路的人类发起攻击。而高车人赶车的高*车虽然可以在沼泽和草原上跑的十分稳当,却不是以速度见长,拉车的牛马被狼群咬死是常有的事情。
他们从夏末开始出发,一路走一路躲,在牺牲了几百个青壮之后,终于快要靠近大魏的边关了,却发现前路四方都是柔然人的游帐。他们是两千多人,又不是两百多人,想要绕过去基本没可能,所以只能在茫茫草原上一边寻找可以躲藏的地方,一边派出机敏的少年时刻刺探游帐的行踪,只待一拔寨就赶紧过去。
今夜柔然人的游帐被焚,柔然人被杀,这些少年立刻回来传讯,狄姓部落的族长估摸着应该是鲜卑人发动夜袭了,一咬牙,不但不躲,还带着全族往这支骑兵的方向赶,全族生死在此一举。
好在他们赌赢了。
他们在柔然人的蹂/躏下生活,也不知道经受过多少的屈辱。柔然人自己内部也常年征战,人头不够领赏的时候,甚至会去屠杀像是高车这样的属族,以他们族中青年的人头充数。柔然只要一南下“打草”,他们这些人就要贡献出好不容易养大的牛羊和成年族人,一一赴死……
这支部落的族长狄主真带着族中老幼赶上了这支骑兵,却发现这支骑兵还带着许多携带柔然头颅的杂役之流,心中已经起了不祥的预感,毕竟高车人多在柔然军中服役,就算他们割了这些老幼的头颅去领军功也没有什么。
谁料这支军队的将军虽然并没有表现出立刻接纳他们的样子,但是还是立刻派了人回去报信,又让他们在原地休憩,可见对他们并没有什么敌意。
而后他们接受了他的感谢,放声长嗷,未尝不是在抒发心中大起大落,又悲又喜的感激之情。
感谢上苍,给了他们一条生路。
没有多久,上苍又给了他们更大的惊喜。
这支队伍的主将居然是一位王爷。
在柔然,哪怕是再小的汗国也能接纳无数的高车人附庸,更别说大魏了。虽然他们不知道以鲜卑人为主的魏国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国家,但想来这位有着王旗的“颍川王”,至少能留的下他们两千多高车附庸吧!
所有的鲜卑王族都有两个名字,一个是鲜卑名,一个是汉名。大部分鲜卑王族都爱用自己本族的名字,尤其在征战中时,它代表了身为鲜卑人的武勇和下属对其的归属感。
而憧憬汉人文化或在京中朝堂上为官的鲜卑王族,则更喜欢用自己的汉名。
鲜卑人有语言而没文字,汉人的文化更容易得到传播,库莫提是他的鲜卑名字,但无论是在上奏折还是写军报时,这位年轻的宗室不得不更多用起自己的汉名——“拓跋提”。
这让他的心头有一种屈辱,每当看到这个名字,他总能觉得鲜卑人的文化正在被一点点擦去,而他自己,无论是不是伸展臂膀翱翔九天的库莫提(苍鹰),都要被困在一个叫“拓跋提”的壳子里。
颍川王。一个没有了草场、没有了部族,仅仅有王帐存在的王爷,居然能让那么多羡艳。
原本草原中到处都是他们的领地。
现在只能在朝堂上尔虞我诈地打拼。
好在有柔然人可以发泄无处可用的精力,否则真是要活生生憋屈死。
在听到高车人来归附的时候,库莫提就知道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他有军功,有人望,就是缺能够证明自己是有“德行”的事迹,否则很难再进一步。
他在茫茫草原上迎回了高车人,便是他深受老天眷顾的证明。
这些高车人远道而来,已经是惊恐不安,他自然不能升起刀戈相向的将旗惊吓他们。升起自己很少用的王旗,以自己“北魏宗室”的身份去迎接这群高车人,才是最合适的举动。
一个王爷亲自来接,身份地位也都足够了。
贺穆兰跟在库莫提的身后,看着他先吩咐以鹿鸣笛迎客,再升起王旗放慢速度向前,心中不由得嗟叹。
谁说鲜卑人没脑子?看这外交手段,哪里像是没脑子的样子?
她若是高车人,如今也感动的要死了。
果不其然,一群高车人欢声雷动,族长携着族中的男女老幼跪地相迎。若干虎头亲自伺候拓跋提下马,替他摆足了王爷的架势。
如今正是晚上十点钟左右的时候,草原上冷的人直打哆嗦,鹰扬军刚刚打了大胜仗,大部分杂役和人马都在搬运游帐里的所得,这三千鹰扬骑兵全部都是战士,军容之齐整,乃是大魏之冠。
当一身照夜明光铠的拓跋提领着两千多控弦之士齐刷刷下马时,就连若干人都露出了激动到颤抖的表情,更别说这群高车老幼了。
拓跋提先向若干虎头了解了这群高车人的情况,然后和颜悦色的和他们的族长攀谈。他常年和柔然人作战,匈奴话和突厥话都说得极好,感动的狄主真泪流满面,直呼老天有眼。
贺穆兰站在拓跋提身后,看到若干虎头身后的若干人挤眉弄眼地和她使着眼色,忍不住微微发笑。
他一定是经历了什么好笑的事情,所以才不住的挤眉弄眼。
【狄族长,我们也是夜袭才回,难保附近就没有接到消息的柔然人。如今你们千里迢迢来投奔大魏,就让我们护送你们到黑山城,你们看如何?】
库莫提听着草原上呼啸不止的风声,一方面担心柔然人又有异动,一方面也对狼群担忧,忍不住开口建议。
【我们一切听王爷的吩咐。】
他谦卑的弯□子。
库莫提一声令下,杂役们开始帮着高车人收拾车马。
高车人的车子光轮子就有一米多高,有的车子甚至有两三层,“喀拉喀拉”的震动声响了一刻多钟,这些高车人就已经完全收拾好了,可见他们的游牧生活早已过的驾轻就熟,应对突发情况的机动性也在长久的逃命中被训练了出来。
贺穆兰叹为观止的看着几千人的高车人将自己藏身于车驾之中,几百男人骑在马匹上,充作卫士保护着车驾前行。
胡族的生活总让她产生一种在汉人中难见的沧桑和感慨,虽然她一直觉得在袁氏邬壁里生活的日子是最舒适的,汉人对于衣食住行的追求无论古今都让人过的十分安逸,可真让人惊心动魄,反倒是这些胡人们表现出的点点滴滴。
这段在后世不过是“五胡乱华”四个字就能扩充开来的历史,因为汉人的暂时退居幕后,而表现出一种在历史上不多见的直爽与残酷。
就在贺穆兰的思考与库莫提和狄族长谈笑风生的介绍中,两千多人的高车部族在鹰扬骑兵的保护下出发了。
***
“听说了没有?鹰扬军的库莫提将军昨晚夜袭时,带回来一大堆人呢!”
右军一个消息灵通的士卒在校场操练时小声的和同火讨论。
“咦?你怎么知道的?是俘虏了柔然人回来吗?还要俘虏做什么,直接砍了脑袋带回来就行了!”
那同火莫名其妙地看着火伴,对鹰扬军脱裤子放屁的举动表示不解。
“我早上去灶房帮忙的时候,听做饭的灶夫说的。不是柔然人,是那群游牧的高车人。听说清早才到大营中,大将军没让他们进黑山大营,在营外安营扎寨了,等朝廷的旨意呢。”
“啊……”
右军的士卒叹出声来。
“若是库莫提将军带回来的,那昨晚花木兰一定是也跟着去夜袭了。你说,把这些高车人带回来,有没有花木兰的功劳?”
“得了吧,想太多了,花木兰只不过是个亲兵,最多砍砍柔然人,领高车人回来有他什么功劳!”
同火将他的话斥为无稽之谈。
“不过是高车人的话,以后我们军中是不是就有人修兵器了?听说高车人制作马具的本事也很强……”
“还不知道朝廷接纳不接纳呢。若是大可汗不接纳……”
“疯了不接纳。总不能留着给柔然人吧!”
“说的也是。”
他们几个在下面悉悉索索说个不停,冷不防被负责带他们的百夫长狄叶飞看见了,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他是异族,又长得像是女人,所以手下带着这一百人比其他人更艰难。莫说威严全靠高压施加,就算操练的时候站于队前大声斥责,他们也不惧怕。
看看,居然当他不存在一般的谈笑!
“你们谈论什么这么有意思,也让我听听?”狄叶飞轻手轻脚地凑过去,冷着脸轻哼。
“我们在说早上来营外的那群高车人……我的天,是百夫长!”
“我们不是故意的,百夫长!”
“百夫长……”
一群小兵吓得要死,眼见着冷面的血腥美人就要发飙,却发现他居然微微一愣,轻启朱唇问道:
“什么高车人?”
“早上的高车人啊……对了,百夫长你也是高车人吧?哎呀,这么一说,我们右军中倒是有不少高车人!”
“其他胡族中军和左军也不要啊。”
一群士卒见狄叶飞并未生气,都凑热闹的跑了过来,七嘴八舌的说起早上的事情。
无奈他们谁也没有看到真正的情况,只有一个士卒在灶房和给高车人准备食物的同乡灶夫聊了几句,知道一点始末,其他人也都是瞎凑热闹。
狄叶飞混混噩噩的和他们操练完毕,待回到营帐,神魂已经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
他姓狄,这是高车人数最多的姓氏,他家祖上原本是高车部族的头领人物,后来被鲜卑人劫掠到了魏境,反倒不敢暴露身份,就此安顿了下来。
如今一算,已经过去四十多年了。
也不知这支高车是哪一支的族人……
他怔愣着呆坐在营帐里,和他同帐的百夫长那罗浑掀了帐篷进来,见他正在出神,忍不住拍了他的肩头一把。
“狄叶飞,在想什么呢?”
狄叶飞下意识的抓住那罗浑的手就准备折,对方也不是庸手,立刻伸手去挡,过了两招后狄叶飞想起来这是在自己营帐里,甩了甩头回答道:“刚才我底下的士卒和我说,鹰扬军昨晚夜袭带回来两千多高车人,我正在想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