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句回答,贺穆兰突然感受到从胸腔里突然涌起的一股极大的挫折感、世界就快塌下来的虚脱感、还有无边的背叛感。
她是真的十分难过。
可是她怎么会还没有倒下去呢?她虽然想停下脚步放声大哭,虽然想坐下来大声吼叫,但她却只是默默无言地走着。
如果她是“贺穆兰”,此时应该不管不顾的调头就走才对,然而,这个人是花木兰,所以她只能继续走着。
“我当然是想要延年益寿……但是花木兰,比起那个,我更想你能活命。”黑衫男人脚步不停。“虽然你变成了个女人,我拓跋焘昔日的誓言依旧算数。我欠你三条命,当初你不要做我兄弟,后来你又不要做我的贴身禁卫,你现在连荣华富贵都不要了,我便保你一世安宁。”
是了,他一直没有称呼自己为“朕”。即使汉臣们如何极力的要他改掉往日的称呼,可是他除了听从别人称呼他“陛下”,“天子”以外,似乎并没有过去和旧交亲朋们“你、我”的称呼。
那只像是随口说出来的话,却奇异的让她那一颗心从地狱一般的冷酷中转回了人间的温度。
漫长的甬道里没有任何人出现,他们直直走了两刻钟,才终于到了这座建筑的中心。
和四周依然还在修葺、连到底这座建筑是什么都不知道不一样,这座厅堂明显已经修建完毕。四周的墙壁和廊柱上篆刻着日月星辰的图案,正中央白色的台阶仿佛通天的阶梯那般直直地延伸上去,贺穆兰站在厅堂中,一眼可以看见天上的那轮圆月,大的仿佛触手可及。
这下雨,难道不会漏水吗?
贺穆兰站在厅堂里,脑子里想的居然是这样的问题。
“走罢,寇天师应该在静轮台上等我们许久了。”拓跋焘见她并不迈脚,眼中精光暴亮,重重哼了一声:
“怎么,我堂堂一国之君,若要夺你那点先天阳气,难不成还要用骗的不成?”
贺穆兰感觉自己仿佛有些惶恐的开了口:“不敢,臣只是被这静轮天宫的气势震撼到了而已,一时间难以回神。”
“寇天师建了这么多年,也就这静轮台修好了,若是凡人看了都不能被震慑,还如何去交感天神?”
拓跋焘见花木兰回过神,也不再说什么,领着花木兰一步一步的踩着登天梯向上步去。
拓跋焘的背影极其魁梧,贺穆兰先前看到的寇谦之身材也极为修长,却没有他这种英气勃勃的豪迈之气。自古北方大地,尤其是胡族之中更是颇多这种身材壮硕之人,但像这样只是一抬脚一动身就能让人感受到迫人的压力的,贺穆兰还从未遇见过。
‘这是她的陛下。’
‘是为之征战、愿意为之平定四方之人。’
发自内心的喟叹油然而生,花木兰低下头,一步一步以虔诚的姿态登上天台,登上平城最高之处。
一轮圆月之下,身着九色上清法服,头戴原始宝冠,环牙板法器的寇天师手持一柄紫杆拂尘飘飘然而至,此时的他却是披着一头黑发,只是面容苍老,不似年轻之人。
见到花木兰和拓跋焘终是站到了静轮台上,他一扫拂尘,微笑道:“老道静候多时了。”
他今年已经七十有六,自称“老道”,毫不过分。
“花将军,你身上先天带有一股至刚至阳之气,是以你自小神力,体内的力气似乎无穷无匮。但你毕竟是女人,至阳之气在滋养了你的筋骨之外,也让你的体质发生了改变。”
“所谓孤阴不生,独阳不长,你以一女子之身得到这样的先天之气,本该早早夭折,偏偏不知为何你却依旧活了下来,只是阳气盛而阴气竭,所以你一无癸水,二不似寻常妇人般体态妖娆。如今至阳之气日盛,再这样下去,不出五年,你必暴毙而亡。”
“这些话先前老道已经和你说过,你却不以为然,只认定若是天命如此,你亦欣然承受。如今陛下愿意以天子之身助你拔除至阳之气,事情或许还有一线转机。”
他捻须一叹:“只是此事古往今来从未有人做过,我这静轮天宫并未修成,能否引神入体,还未得之。但陛下一意想要救你,我即为国师,又是臣子,只能鼎力为之,是生是死,就看你的造化了。”
阳气主杀伐,花木兰是一女子之身,堪堪能压制住日渐增长的杀气,没有沦为只知杀伐的怪物。但陛下毕竟是男子,若让这阳气入体,就算能为之所用,怕日后脾气也少不得变得暴烈起来。
这般逆天改命,究竟是祸是福,实在是难说。
“敢问寇天师,陛下可会有所损伤?在下不过微如芥子,当不得陛下以万尊之躯相助。”
贺穆兰感受到自己的声音变得更加沙哑了,她甚至因为莫名的情绪而微微颤抖。能够活下来的欣喜和可能会连累至尊之人的不安相互交织,让它的脑子简直就要爆裂开来。
寇谦之自信地笑了起来:“呵呵,花木兰,此事但凡对陛下有一丝损伤,我便提也不会提上一句。最差的结果无非是从此你魂飞魄散,三魂分离,七魄无主,沦为不死不活之人。那股先天之气非一般人可以驾驭,我欲以真龙之气为引,将它引到陛□上,替陛下滋养身体,稳固精元,非但无害,而是有益。”
至于性格会变得暴烈之类,寇谦之绝口不提。
在他看来,为君者杀伐决断并非坏事,先天阳气虽然厉害,却在紫薇之气之下,总不会妨主。
“那便任由天师安排。”
拓跋焘更是毫不啰嗦,在问过如何去做后,直接登上了静轮台上的“日台”。
寇谦之指引着花木兰登上“月台”,自己则站在天台中央的星台上,开始掐指做法。
寇谦之是天师道的道首,在宫中常年辟谷不食,又经常为求雨祭祀扶乩请神,天相往往相应,甚是灵验。加之讲经论道,施术弘教,深得拓跋焘的器重。
此人却有真本事,只见他信手往天上一招,也不见有何咒语和动作,天上的明月便暗了一暗,反倒是旁边的星子亮了起来。
所谓月朗星稀,可此时明明是一轮满月,月光却渐渐减弱,以至于星月同辉,实在是难言的异象。
拓跋焘每每见到这种天相,对寇谦之的敬畏之心便更胜一分,对于自己改国号为“太平真君”、修建静轮天宫以祈大魏风调雨顺,国运昌隆的决定更是肯定不已。
只是渐渐的,寇谦之的神色也凝重了起来,他将拂尘插在腰后,却从腰下摘下一面牙板,再不像刚才一般只捏法决,而是开始号令起什么。
一时间狂风大作,迷得她睁不开眼,只能看见一柄青碧色的牙板被高高举起,随着寇谦之的号令发出莹莹的绿色光斑。
即使这真是障眼法、迷神术,这老道人也还是算有几分本事。
拓跋焘望着寇谦之的表情越来越狂热,贺穆兰却觉得自己的眼前越来越朦胧模糊。
寇谦之的号令声像是从天空中传来一般震荡着她的耳膜,让她头晕脑胀,一句又一句听不懂的话语直直射入她的脑海里去,让她只觉得自己的四肢五骸都在被人不停拉扯,几乎是要飞散开来。
这痛楚是如此强烈,就像是被人活生生千刀万剐,贺穆兰感到不知从而来的风在自己身侧吹拂而过,一时间,她不知是风刮得她这般疼痛,还是体内那股无名之力将她拉扯的这般痛苦。
那痛苦还在不停的延续,无论是花木兰还是贺穆兰都没有受过这般的苦楚,就在寇谦之一声接一声,一声接一声的号令声中……
——她终于晕了过去。
***
再次恢复意识,贺穆兰已经站在了一片无边无际的白色光芒之中,隐约可见静轮台的轮廓。
她从小不相信鬼怪志异之说,否则后来也不会在法医这一行一干若干年。但这一次,她是真真正正的被吓到了,什么先天之气,引神入体,什么命该暴毙,魂飞魄散之说,都仿佛在耳边不停萦绕,提醒着她这时间真有魂灵鬼怪。
越是笃信科学之人,乍一逢这种诡秘之事更是头脑混乱不堪,她一边提醒自己这一切都是虚妄,一边又忍不住有些担忧的望着四周:“有人吗?有没有人?”
不会那什么老头做法失败,弄的她也要被困在这里吧?
寇谦之的身影无声无息的出现在贺穆兰面前,和为她“引气”时不同,此时的他便赫然刚刚相见时须发皆白的模样,而非“引气”时的黑发黑须。
贺穆兰有些怔怔地看着突如其来的老道士,忍不住还是问出了口:“最后究竟是成功了,还是失败了?”
“我以为是失败了。”寇谦之微笑着说:“但看到你,我又不知道是失败了,还是成功了。”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什么先天之气,魂飞魄散……”贺穆兰皱着眉头。“是你把我弄到这里来的?”
“天道之事,玄妙无比,又岂是人力可以参透。”寇谦之摇头道:“我六十岁上学会‘望气’,常人的命相气息,大多一望便知。当年我初见你,并不知你是女子,只是倘若男人身上拥有你这种先天之气,又是心性坚毅清明之辈,大多都是天生将帅之才,或成为镇守一方的名将,或位极人臣,以武力拨乱反正,匡扶社稷。”
“所以当年我见你忠心大魏,又心性良善,便暗自欣喜,以为大魏顺应天命,所以上天才降下你这种千年难遇一次的良才,为陛下扫荡四国,一统江山而来。后来你数次救陛下与为难之中,更是坚定了我这种猜测。”
寇谦之见贺穆兰听得认真,心下也松了一口气。“再次见你,你已经可以独领一军,我和你匆匆一面,虽察觉出你命格极为古怪,但你身上的阳气却日益增长,让我无暇多想。想来是你在杀伐中锻炼了出强大的武力,战场上的安全却是无虞,既然不会危及到性命,我便没有细想,更没有刻意与你结交。”
他那时还没有像后来那般被人敬为“天师”,贸然说出这些夸赞之言,反倒容易被人说成结党营私。他与崔浩过往甚密已经颇受人臧否,若再牵连到军中,怕是和君王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信任也要荡然无存了。
“再相见,已是数载后,你自报身份,这时我们才发现你是女人。可笑我自负‘望气’之术无人能及,却连你是男是女都看不出来……”
“这一番你以女人之身拥有至阳之气,却不是位极人臣、出将入相的福气了,就算你没有暴露身份,等女人阴气最盛的那几年过去,你也只能落得将星陨落的下场,给世人留下一阵嗟叹。”
“我真活不了几年?”
贺穆兰原以为自己还得在这大魏熬上几十年,这一下这么个神棍告诉她,她根本活不了那么久,她的茫然比枯叶寺里还要更甚。
“难怪那瞎眼和尚说我‘魂魄不固,意识不清’,理应暴毙于壮年。”
“什么瞎眼和尚?”
寇谦之好奇地询问。
贺穆兰一五一十的将自己在枯叶寺的见闻说了,又着重说了那老和尚枯禅的样貌和打扮,以及身边跟着的小和尚。
“竟是惠难。他居然没死。”
寇谦之一怔之后抚掌大笑。“妙妙妙,此人不死,佛门不灭,我终究不必做这个罪人。”
贺穆兰根本听不懂寇谦之在说什么。她看着四周白茫茫一片,心中栗然,“寇天师,这里是哪里,我又为何是这副摸样?”
她指了指自己身上的铠甲和铁靴。
若此处是魂灵所在之处,那她应该是贺穆兰的样貌;若此处是她的意识空间,那她更应该是自己的模样。
可现在她看看自己,身材打扮,没有一处是自己的样子。
“你本就该是这幅模样。”
寇谦之的脸上浮现出一副高深莫测的笑容:“那一次做法失败,你昏迷了三天,我元神大伤,须发皆白,只有陛下有龙气相护,安然无恙。你醒来之后忘了此事,我与陛下商议过后,认为既然无力回天,你必将命不久矣,还不如糊涂的过了剩下的几年,好歹能了了心愿,快活一场。”
“但你离开之后,我夜观星象,却见天象朝着动乱的方向发展,与此同时,陛下的性子一天比一天暴烈,若不是神色清明,龙气未损,我几乎要以为他被邪气入体。这时我已经隐隐觉得不对,却苦无头绪……”
“半年前,天象大变,白鹭官又上报你生了一场暴病,我和陛下都以为你大限已至,陛下更是悲痛不已,谁料没有多久,白鹭官又说你急病突愈,自己好转了起来,我便派人去细细打探你的消息,得知你果然好转,啧啧称奇。”
贺穆兰面色一僵。
半年前,正是她刚刚穿越来的时候。
那时候她几乎每天都要被自己吓一跳,见到谁,谁的记忆就胡乱的涌入脑子里,以至于半个月内她都不敢胡乱去看东西,就怕自己的脑子痛死。
“我……我不是花木兰。我来的时候,花木兰已经不见了。我继承了她的记忆,替她小心翼翼的守护着身体……”
“你是贺穆兰,也是花木兰。”
寇谦之打断了贺穆兰的话。
这下,贺穆兰简直骇个半死。
“你,你竟知道我叫贺穆兰!你莫非能掐会算,能预知未来不成?”
“非也非也。”寇谦之似乎也很伤脑筋,不知道该如何让贺穆兰了解,“所谓‘道’,便是无可名状之物,无法以言语说清。否则我们道家也不会苦苦追索,苦觅‘道’的真意。”
“天将降你这般的名臣良将,却生错了性别,让你有志不得伸长,原本该因你而被影响的天下局势也成了泡影。这是天道之过,必会损有余而补不足,是以我想将你的先天之气引入陛□内,顺应天意,取长补短,便能弥补一二……”
“谁料天机深不可测,自有其他方法弥补。我虽偶窥天机,却不敢妄称得道之人。如今像你这般三魂俱分,却不但不死不痴,过去、现在、未来混乱交织,糊成一团的情况,我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花木兰还在吗?”贺穆兰将他的话一字一句的记在心里,只待回头再慢慢细想。“你说过去、现在、未来混乱交织,那我现在到底是未来,还是现在?花木兰到底在哪儿?”
“你便是花木兰,花木兰便是你。你便是过去、现在,亦是未来。”寇谦之对贺穆兰伸出手。“该说之事,我已经说与你知晓。无论是过去、现在还是未来,都还要靠你自己编织才是。”
贺穆兰看着寇谦之的手,只愣愣的看着他。
“太子也好、陛下也罢,这天下皆因你位置不明而受到了影响。我在嵩山得到天授,以为北方即将大治,吾道将兴,所以才应世而出,谁料世间还有这般奇事,至阳的武曲星之气居然降到了一个女人身体里,众星也迟迟无法归位。”
“如今我将尽力弥补我的过失,拨乱反正,还望你也能尽快找到自己的位置,回到你的原位之上……”
“握住我的手吧,我带你离开这太虚幻境。”
贺穆兰犹豫的伸出手,轻轻搭在了寇谦之宽大的手掌上。
只是一瞬,贺穆兰眼前霎时间亮了起来,花父花母和房氏还保持着受到惊吓的表情,阿单卓叩拜在地上,所有的一切都像是被凝固了起来。
就在贺穆兰眨眼的一瞬间,时间仿佛一下子被按动了播放键,阿单卓迷茫的坐起身子,抓着脑袋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贺穆兰的耳边幽幽的传来寇谦之的声音:
“天道已经改变,世事变化无常,你若想知道花木兰去了哪儿,不妨来静轮天宫找我。”
呃?
她在做梦吗?
“木兰,你怎么傻站在那里……游县令家那位表弟和狄将军怎么没跟你回来?”
“阿母,阿母,我腿抽抽了!”
“天啊,阿姊,快帮我媳妇儿看一看!”
“阿母……那位寇道长呢?”
“什么寇道长?”袁氏莫名其妙的看了眼女儿,紧张的跑回房氏旁边轻揉她的小腿,“这才几个月,怎么腿都开始抽了呢……”
贺穆兰突然打了个寒颤,背后满是冷汗。
作者有话要说:嗯,大家期盼已久的真·神棍上场。
小剧场:
张玄:(得意)哈哈哈哈,这同行是个糟老头子!
看不懂小剧场的,看作者的《老身聊发少年狂》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