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姨,太子殿下做错什么了,你要这样……这样……”
阿单卓搀起拓跋晃,又担心他屁股被贺穆兰打坏了,不由得露出焦急的表情。
拓跋晃被搀起来之后就势就往阿单卓肩膀上一倒,依旧闭着眼睛默默流泪。
还知道找个靠山!
“想来殿下之后要开始和袁家邬壁的通商,也顾不得和我回家过年了。这样也好,等我带着陈节了结了此地的官司,我便和阿单卓回乡去了。狄叶飞恐怕还得扮作狄姬夫人回西域去,我们就在此分道扬镳,也免得他日我花木兰一气之下动手又打了太子殿下,连累家人。”
贺穆兰面无表情的开了口。
“你已经打了我了!”拓跋晃睁开眼控诉。“打了我还想跑!”
贺穆兰简直被这太子气乐了。
“那您想怎么办?在我头上戳个‘□□’的烙印,认命跟着你去当打手加保母,跟你上京去宫里做个一辈子出不了宫的女人,日日在宫里蹉跎我的岁月?”
贺穆兰拧着眉,“还是像在袁家邬壁那样扮演成这样的人物,替你到处骗人,或者去杀人,完成各种任务?”
“我没这样想过。”
拓跋晃心中委屈。
‘我只想你在我身边帮我而已。’
拓跋晃想起了他的父皇。
曾几何时,他们也这样的争吵过,或者说,他单方面的被斥责。
自己从来就没像他的父皇所说的那般想过,也没有像是他父皇所说的那般的做过,他只是按照一个储君该有的样子行事,将一切事情控制在尽量最小的损失和影响下去完成,但即使如此,也还是遭到了嫌恶。
就如同现在的贺穆兰一样。
“就是这样才可怕。你根本都没意识到,就已经先这么做了。或者说,当局面有可能变成你最希望的那样时,你就顺理成章的继续了下去,还给自己留下了个‘我不是有意为之’的心理安慰。”
贺穆兰一指脸上的黑纹:“你先是要我收留你,然后是希望我帮你,再然后呢?为你卖命,任你驱使?否则就将我抹杀干净?”
“太子殿下,您除了身份和地位,还有哪些能打动我的呢?就连您的身份和地位,也不过是陛下给您的啊!”
谁都从年轻的时候走过来过。
贺穆兰年轻时,就认识过不少中二病的朋友。
这其中有信誓旦旦自己绝对活不过十八岁的那种娇弱少女,也有满嘴胡言,言语间恨不得吹的自己父亲是国家主席自己母亲是美国国务卿的那种小孩,甚至还有“撞死不过就是几十万”那种话都挂在嘴边的富二代同学。
信誓旦旦自己活不过十八岁的那种娇弱少女,不但活过了十八岁,而且后来变成了能自己扛米上楼的女汉子;
只懂吹嘘嘴里喷出无稽之谈的那个同学,十几年过去了嘴上跑火车都没改掉,但答应别人的事一定都会做到。
“撞死不过就是几十万”的富二代真的撞死了人,坐了几年牢,出来以后开了一家保安公司,过的中规中矩,连红灯都没有闯过。
在年轻时,连你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蠢,或者觉得当年的自己聪明极了,胸中有一片谁也不知道的丘壑,你夸耀的想象的都将变成现实,为了达到那种明天,肆意的辜负别人的信任、为每一次的侥幸而沾沾自已,完全不去考虑明天该如何,或者说世事会演变到他们最想不到的那种结局上去。
只是她所处的时代,你即使中二,也不会造成太大的社会影响,除非你反社会反人类去杀人放火,否则大部分时候都是安静的做一个神经病。
可拓跋晃可不同,他是很可能当上皇帝的人!
拓跋晃是一国储君,从他的立场上想,天下终究都将是他的,包括这天下万民。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在为他的将来“铺路”,为了他以后走的更加顺利。
但拓跋焘对他逐渐的不信任造成他产生了一种可怕的紧迫感,恨不得把所有能抓在手里的东西都抓紧了,即使没抓到的东西也要一起抓到。
他根本就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这种急迫,也不知道在旁人看来,他这样的行为就是刻意而为。
他太顺遂了,他所属意的大部分也愿意投效他,突然多了一个她这样的异类,让他只好用“情”来打动他。结果只因为一份可能唾手可及的利益,就让他选择了牺牲她的“信任”,以隐瞒事实的方式来哄骗她去执行什么“打探袁家是否私通敌国”的任务。
今日他觉得算计她没什么大不了的,明日他就会觉得牺牲也是可以承受的。到了后来,这就会变成习惯。
现在费羽太守和朱太守一定认为她是他的人了,而他似乎笃定自己在乎狄叶飞的前途和性命,即使知道了被算计,也不会将这件事张扬开来,反倒还要想法子隐瞒。
这一切甚至不是刻意为之的,但他就这么自然而然的做了,这难道不是更加可怕吗?
贺穆兰从怀里掏出那个珍珠袋子,丢到了拓跋晃的面前,转身离开。
游县令的那个请求,看样子是不能继续下去了。
阿单卓看看整个人已经呆住了的拓跋晃,再看看拂袖而去的花姨,犹豫了再三,还是选择留下来陪伴拓跋晃。
倒不是他趋炎附势,而是现在的花姨明显正在气头上,他凑过去也只能自讨没趣。他嘴巴拙,万一越说越坏事,可怎么办呢?
“太子殿下,你先别难过,说不定等花姨气消了,又会好好的了。”
“不会好了。”拓跋晃闷闷地说。
他没想到花木兰脾气居然这般火爆。
她居然打他屁股!
阿单卓也不知道他家花姨怎么胆子这么大,就不怕太子殿下一生气把她脑袋砍了吗?
听说这些贵人,都是动不动就爱砍人脑袋的。
是了,他曾听说过花姨以前一直得陛下的赏识,从语气上来看,太子殿下似乎是先做了对不起花姨的事。若真是这样,太子殿下真砍了花姨的脑袋,就该陛下打太子殿下的屁股了。
像花姨这样的人,怕是也不会乖乖站在那等着被砍脑袋。
这么一想,阿单卓更同情拓跋晃了。
有什么比被人打了屁股,却连找个可以告状的人都找不到更惨呢?
***
接下来的日子,贺穆兰用松香和水清洗掉了脸上的黑纹,陪着陈节去了趟太守府,去了结掉陈节的“案底”。
费羽太守以为陈节是太子的人,自然不敢对他重判,原本该鞭笞四十下的,也变成了十下而已。但根据魏律,陈节的官却是到了头了,他被罢免了陈郡郡尉的职务,便成了和花木兰一样的白身。
也许未来,他还能继续在疆场上赢得功名,但并不是每一个军户都能等到论功行赏的那一天的。
花木兰从入伍等到拓跋焘论功行赏,放她回家,整整等了十二年,而陈节能得一个官职,全看在他已经七转的军功上,如今四方平定,想要再和过去那般得到军功,已经没有那么容易了。
贺穆兰用身上带的金子补偿了粮草的损失,但陈节平安无事,这便是最好的结局。
事实上,陈郡有许多人都很可惜陈节因为这样的小事丢了官。魏国官员没有俸禄,私下找“活钱”已经成了一种惯例。像这样以军粮转手买卖赚取差价,这都不算贪腐,只能算是正常的“营生”而已。
军中也好、朝中也好,比这个严重多的实在太多了,陈节只不过是比较倒霉,正好转卖的粮食被歹人劫了,落到了这样的下场。
所以陈节结了案出来的时候,居然还有许多旧日的同僚下属请他去吃酒,这让贺穆兰实在是诧异。
在她看来,陈节就算没身败名裂,至少也应该遭人唾弃才对。
“将军想的太多了。”陈节听到贺穆兰的话,轻笑了起来。“现在大家都是这般做的,我之所以会拿军库里的粮食出去卖,再买刘宋那边的私粮补上,就是因为我的前任就是这么做的,所以库曹都已经见怪不怪了。”
“等我离了任,新来的郡尉大概也还会这么做,否则靠朝廷一年一拨的赏赐,我们早就饿死了。现在不像是在军中,还能得些武器甲胄之类东西去卖,偶尔抓到敌将还另有赏赐,能有一两样活命的门路,都已经算是很好的了。”
这是不对的啊。
这样落后的官制,除了会让人作战勇猛一点,还会有任何好处吗?
等天下太平,岂不是到处都是贪官,人人都想着“捞好处”,国库里不拨银子给官吏,那官吏就要从老百姓身上刮,最后官逼民反,天下岂不是又要乱?
……
发散思维太不好了,一想一想就想到天下大事上去了。
她现在只是个卸甲归田的女将军,不是朝堂上叱咤风云的权臣,想这些也是无益,还是醒一醒,想着带哪些东西回家过年吧。
贺穆兰跟着陈节回了他在陈郡的住处,一间两进的房子,地方比较偏僻,周围也没什么人家。陈节说这里离他练兵的练兵场比较近,但离市集较远,所以价格也便宜,当时只用了几匹绢就换下了。
从外面看基本看不出什么居住过的痕迹,连门口的树都枯死了。
这该多么彪悍,才能把天生天养的大树都养死啊?
陈节要跟着贺穆兰一起出发,先北上去看看自家将军养着的那些军奴有没有什么事,再回自己老家一趟说明原委,最后再折返去杏城。
贺穆兰原本想要邀请陈节在她家过年的,但陈节久在南方,早已经对过年没有了什么盼头,等贺穆兰再一听北面那些人几个月没得到粮食怕是不知道怎么过的,也不再相留,任他北上了。
“花将军,等下可能灰比较重,你就在门口等我吧。”
“不必了,我和你一起进去吧。”
贺穆兰很好奇陈节住的地方什么样子。
陈节把卧房的锁一除,再把门一推开,立刻有一股奇怪的气味传了出来。
贺穆兰捂着鼻子伸头一看,并没有见到什么奇怪的地方。房间里整理的还算干净,也没有她想象的臭袜子破衣服满地都是的情况。毕竟陈节做了花木兰那么多年亲兵,若真是邋遢,早就被花木兰赶走了。
只见墙上挂着一个长长的布袋,上面堆满灰尘,隐约可见是杏黄色的样子。
“还好有旧日朋友照看,家里没被贼伸过手,我还怕回来后我的马槊会丢了呢。”陈节咧开嘴往墙上一摸,将那杏黄色的布袋拿了下来,从里面抖出一杆马槊来。
“有它在手,天下哪里我都去得。”
贺穆兰看着抱着马槊而笑的陈节,有些担忧的问道:“你真的要去杏城?你祖辈盼你振兴家业,光耀门楣,如今你想跟着卢水胡人,这几乎和落草为寇没什么区别了,你可想好了。”
她顿了顿,“你若是顾忌我,我可亲自去和盖吴说。之前我说我可以去找同僚故交……”
“将军,我想的很清楚了。”陈节放下了马槊。“卢水胡人虽桀骜不驯,却也不是一无是处。此外,盖吴招揽我时,曾说过他要干一番大事……”
他摸了摸下巴。这是从他剃掉胡子后新添的习惯。
“我总觉得卢水胡人要干的大事不怎么好,我想去看看。”
“咦?你不是说……”贺穆兰瞪大了眼睛。“什么钦佩卢水胡的为人,愿意鼎力相助什么的……”
“这也是一部分吧。”陈节想起了路那罗和白马,后者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说实话,我之前对卢水胡并无太多了解,西北诸胡都很强大,却只有卢水胡能够彻底以自己的武力游走各国,赢得世人的尊重和认可,这一定有什么原因。”
“我很敬佩盖吴首领,也对迎风阁里的那些卢水胡人抱有欣赏之意。路那罗、白马、特鲁伐、许多我以前视为仇人的卢水胡人,后来都和我成了朋友。既然是朋友,我便不想他们走上什么错路。”
陈节的表情让贺穆兰也忍不住楞了起来。
这是曾和花木兰说出“虽千万人,吾亦往矣”时的那种表情。
“花将军,我跟随您十二年,而后又当了一个只知练兵的郡尉,虽想着的是光耀门楣,却一直浑浑噩噩,除了追着您的背影跑,也没做出过什么大事。您辞官后,我就跟没了主心骨似的,做什么都没有兴趣,对当官也没什么企图。我家里人要我光耀门楣,可怎样才算光耀门楣呢……”
他有些哀伤的笑了笑。
“保家卫国算光耀门楣吗?如果是这样的话,我抗击柔然多年,应该也算了。升官发财算吗?但到了陈郡我才发现,离开了军营,我根本就学不会‘升官’的那一套,注定走不了多远。我也没有狄将军那样的本事,能够获得陛下的青眼,被委以重任,独整一军……”
“过了这么多年,刚离家时,我还牢记着上阵勇猛杀敌便能光耀门楣,可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家的门楣怕是都沾满灰尘,我也依然不知道我该做些什么,才不枉来这世上一趟。”
“是我连累了你。”贺穆兰神色复杂。
陈节这样的将士,虽然不算什么天纵奇才,但也还算是一员猛将。若不是一直甘于在花木兰做个亲兵,也不至于一直都被掩盖在她的风头之下。
若是他跟的是一个前途无限的大将,此时应该跟着自己的主将开了府,成了将军府里的元老心腹。可他又比较惨,跟的是花木兰这样的女将军,她在最该论功行赏的时候解甲归田,所以不但没有开府,陈节连主将都没了。
而后他下狱也好、被盖吴绑走也好,似乎都和她离不了关系。
成为花木兰的亲兵,是他的幸运,也是他的不幸。
“不,我从未这样想过。若不是将军,我可能早就死在某处,连衣甲都被扒了个干净。教我活下去、活得坦荡荡的,正是将军您,所以我从来不曾后悔。”
他笑着回答:“即使没有像家人期望的那般光耀门楣,但我总还算是无愧于心,无愧于大魏,便已经配得上我家长辈给我起的‘德操’之字了。”
“而我要去杏城,却是因为我现在找到了我该去做、想去做的事情。”
陈节的眼睛里燃起了名为“希望”的光彩。
“卢水胡人为何这般仇视大魏?卢水胡人究竟过着怎样的生活?他们想干的大事是什么,他们究竟为什么要干这件大事……这些我都想知道。”
“正如将军曾和我们这些新兵说过‘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一般,一开始,您不也是被人嘲笑是‘胆小鬼’、“懦夫”吗?可是到了后来,整个右军都知道一旦为了‘活下去’,即使是最懦弱无能的人也会变得很厉害。我们不再以命相搏以命换命,可是我们依旧战无不胜,勇往无前……”
“我可能改变不了卢水胡人的想法,也改变不了他们的生活,但年轻人总是还有被影响的希望的。现在的盖吴首领又被您打败,发下了‘不可伤害平民百姓’的誓言,那这样的天台军我又有什么不可以去的呢?”
陈节笑的特别豁达。
“总要有人去试试的,虽然现在说还算为时尚早……”
“可说不定,我真能做成一件光耀门楣的事情。”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发烧感冒,所以现在才发。这一更还算肥吧,也不算失约,我去吃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