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楼东侧的一棵树下。红木软榻上斜依着一名身形修长的男子,宽松的袍子,肩上留有些许水痕,带着湿气的黑发,一缕缕地散在靠背上,榻侧两步处铺着一张花白的毯子,上面盘腿坐着一名十二三岁的少女的绿衣少女,两人各自手捧着书卷,没有任何交流,却有种静谧流动在他们之间。
通往小楼的花厅中,阿生蹲在地上,一边拿刀子割着铜盆中脆黄的烤肉,一边对立在它身侧,歪着脖子轻啄羽毛的银霄,小声嘀咕道:
“早上不吃饱,这会儿又要加餐,你小子一天要吃几顿才够,毛病还多,真是折腾人,早知道还不如让你在别院里待着,现在倒要我伺候你...”
银霄听见他的抱怨后。只是侧头“咕哝”了两声作为回应,而后就继续去梳理它光洁的羽毛。
遗玉翻过手中书卷最后一页,回味着故事的情节,伸手到一旁的茶案上斟了杯茶水打算润下喉,茶案的那边就是李泰所躺的软榻,她喝着茶水,余光偷瞄着李泰的侧脸,还有他未干的长发。
这么一看,握着茶杯的白皙手指上似乎还有着未来得及消散的丝滑触感,恍然记起儿时在山村的小屋中,简陋的灶房,火上烧着热水,个头小小的她坐在浅浅的木盆里,肩上带着凉意,卢氏动作轻柔地替她洗发,粗糙的澡豆带着涩味,但在记忆中却是一种很舒适的味道。
此刻身上尤带着湿气的李泰,虽然面部线条仍是鲜少变化,但在遗玉的眼中,却流露出了些许的放松之态。
察觉到她一时忘记掩饰的目光,李泰并没有回头,而是翻着书页,低声道:“倒杯茶。”
“呃、哦。”
发现他的目光仍停留在手中的书上,遗玉才少了些失神的窘迫,移开唇边早就空掉的茶杯,取了茶案上另一只干净的青瓷茶杯,斟满后跪坐起来。隔着茶案递过去。
她举杯的双手一顿,才发现自己的行为不妥,刚准备站起身来,一只大手就伸了过来,从她手中取走了茶杯。
遗玉看着他将茶水几口饮尽,望着自己手中他递还回来的空杯,脸上忍不住露出一丝轻松的笑意。
在小楼住的这两天,让她对李泰有了很大的改观,比起高阳、城阳那样的皇家子孙,位高权重的李泰,对她来说,出奇地好相处。
他不会莫名其妙地发脾气,也不会故意拿身份地位去压人,言语中虽带着习惯了发号施令的语气,却让人感觉不到他的傲气和蔑视,就连一开始,让遗玉浑身不自在的压抑之感,似乎也因为适应而变得若有若无,除了话少一些、待人冷淡一些,这样一个皇子,几乎让人找不到他行为上的缺点。
“看完了?”
遗玉抬头对上李泰的异瞳。点头,“嗯,看完了。”
李泰将手里的书卷阖上,递给她,“书架上第五排左数第六本,第二排右数第十三本,去取来。”
遗玉接过书卷,起身套上毯边的鞋子,到书房去先将手上的书放在书桌上,好奇地看了一眼封面的书名——《春秋左氏传》,同国子监里所发课本版面类同,这让她有些疑惑,李泰应早就读罢十三经,这会儿又看这个做什么?
她转身到书架上抽了刚才李泰要求的两本书——《春秋榖梁传》和《书山杂谈》两本,又见到一册春秋,她压下心中疑问,回到院中。
李泰看着递到自己跟前的两本书,只抽了下面的那本春秋,遗玉心知那杂谈是给她看的,也没多问,就又脱了鞋子,在绒毯上坐下。
* * *
阿五今年十三岁了,身体纤瘦,个头不高,面色同他见过的大多数人一样,都带着一种病态的饥黄,他有三个哥哥,还有一个小他两岁的弟弟,这样算来。他应该是阿四才对,可兄弟几人的爹曾说过,阿五原本还有个姐姐。
阿五的爹在三年前就死了,死在荒田之间,死在犁地的时候,兄弟几个在自家茅屋附近的矮山头下挖了坟,把爹给葬了。
看管他们一家的屯兵在阿五爹死后,收走了他们家一块长势最好的地,二哥气不过同那些兵匪争执,最后一条腿被打断。
阿五的大哥,曾经偷偷藏过地里收成的粮食,被屯兵们搜出来后,掉在山头,灌了三日雨水,放下来时,变成了哑巴。
阿五在六岁的时候,知道了最可怕的事是饿肚子,阿五八岁的时候,懂得了什么是朝廷,什么是犯人,什么是流放,阿五在十二岁的时候,明白了他们一家人是如何沦落到这片荒凉的土地上。阿五在十三岁的时候,人生的道路上终于出现了第二种选择。
阿五同兄弟们,在一个漆黑的夜晚,被一辆简陋的马车载离了生长十年的荒田,一连十日的跋涉,沿途路过贫穷的小镇,整洁的村庄,蜿蜒的山林,最终停靠在郊外一间外表破败的院落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