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王贤赶到东宫时,他看到除了太子,杨荣也在,便知道要发生什么事了。
太子也没跟他客套,直接把自己一脸的忧愁呈现给王贤,待他坐下便闷声道:“仲德,杨学士带了件棘手的任务过来。”其实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杨荣要传的旨意,朱瞻基不可能不提前报信给太子,但偏偏有时候,遮羞布是必不可少的。
“殿下请讲。”王贤点点头。
太子看看杨荣,后者便将自己的使命和盘托出。“……皇上的旨意是,让太子殿下尽快在京城重整钞法,禁绝百姓使用金银,恢复宝钞的币值,让宝钞重新流通起来。”
“恕下官直言,这怎么可能?”王贤一脸无语道:“大明宝钞已经病入膏肓,整顿钞法也就罢了,禁绝百姓用金银……实在是……”他本想说‘实在可笑’但又觉着不妥,于是改口道:“要捅马蜂窝的。太子殿下要三思而行啊!”
“禁止百姓使用金银,是我大明祖制,”杨荣叹气道:“太子要是不这样做,有人会说他不敬祖宗的,这是太子殿下承受不起的。”
“仲德,杨学士是自己人,”一脸愁容的朱高炽开口道:“他的话都是肺腑之言,你也畅所欲言即可。”
“遵命。”王贤应一声,转向杨荣道:“杨学士以为,这道旨意太子能做到么?”
“我也是不知道,才让太子殿下请你来,”杨荣苦笑道:“都说王仲德有天人之智,希望你能有办法。”
“学士太过奖了。”王贤淡淡道:“下官那点小聪明,拿来应个急还凑合,对这种无解的难题,我实在是无能为力。”
“仲德,真没办法么?”朱高炽腮帮子哆嗦起来,其实数日前得知自己要摊上这苦差事时,他便秘密招来王贤商议,想看看有没有什么对策。结果向来眉头一皱、计上心来的王仲德,眉头皱啊皱,都快皱成抬头纹了,也没想到办法。只好先告退,说回去仔细想想……看这样子,似乎他到现在也没想处法子来。
这可是破天荒的头一次。
“是的,殿下。”王贤道:“说起来,宝钞不过是一张纸,之所以能让百姓将其当成金银,流通之、贮藏之,靠朝廷强制是没用的,只能靠老百姓的信心。”
“信心?”太子和杨荣异口同声道。
“不错,信心。”王贤点头道:“其实货币不过是个符号,不一定要和金银挂钩的,只要大家都认为它有价值,相信它的价值可以保持很久,那纸币就完全可以取代金银。要想让老百姓把纸币视作与金银一样有价值的东西,有三种办法。要么以金银做准备,承诺随时可纸币兑换成金银;要么以土地、税收之类的资产作抵押发行债券,这种有价债券也有同样的作用;要么,就是以国家信用为背书,直接发行纸币,这样做的好处是不用花什么成本,更不用背负兑付的压力,只要百姓相信国家的信用就行。”
对王贤这个前世的注会来说,这种基础的金融知识简直是毛毛雨,但对太子和杨荣,却无异于金融扫盲。尤其是杨荣,之前虽然太子、李观等人对王贤百般推崇,但他以为此人也就是特别机灵、长于急智而已,真正遇到治国难题,需要经验见识和真正的智慧时,这小子就望尘莫及了。
但行家一出手,就知道有没有,杨荣听了王贤这番话,不禁诚心诚意道:“仲德果然大才,请继续分解,在下洗耳恭听。”
“显然,大明朝才用的是第三种。”王贤也懒得跟他客气,继续道:“说句对祖宗不敬的话,这是最糟糕的选择。”
“你不是说,这种法子不用花成本,也不用兑付么?”对太子来说,王贤这话有些刺耳。太祖皇帝已经被神化,任何说太祖不对的话,都是大逆不道的。太子只是觉着有些刺耳,已经算是对王贤很纵容了。“明明是最好的法子,怎么又说最差了?”
“因为这种法子要求最高。”王贤沉声道:“首先要有个完备的钞法,当然更重要的是严格执行,其关键就在于不滥发,要始终保持发行纸钞总面值,与国家经济的体量相适应。这是一条红线,绝对不能越过,越过了就是滥发!滥发就会让纸钞代表的价值缩水,以纸钞为财富的百姓,便会遭遇财产缩水。如果百姓能察觉到这种变化,就会对朝廷产生怨恨,继而不再信任朝廷……而因为这种发钞法子没有约束,国家一旦遇到财政困难时,就会有抑制不住的超发冲动,以为可以用这种法子,不费吹灰之力而增加国用,殊不知,这是在透支一个国家最为根本、最为珍贵的国家信用!一旦透支过度,国家信用便会破产,到那时,朝廷说什么话,老百姓也不会信了……”
“慎言慎言。”杨荣听得直冒冷汗,要真如王贤所说,大明朝离亡国都要不远了。
“若真如此,那更要整顿钞法,恢复朝廷的信用了。”太子毕竟不是头一次听了,已经没那么震撼,反而说出自己的考虑。
“难,实在太难。”王贤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