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王贤宿在郑家,翌日天蒙蒙亮,便听到外面有钟声敲响,连绵不绝。他起床出去观看,便见郑家人已是纷纷起床,郑沿迎上来,歉意道:“吵醒大人了。”
“无妨。”王贤摇摇头,问道:“为何敲钟?”
“这是我郑氏的祖训,每天卯时敲会善钟二十四下,全族闻声起床。续敲四下,同时梳洗;再敲八下,男女列队,到宗祠的师俭厅前听族长训话。”郑沿介绍道。
王贤是体验过宗族生活的,他王氏一族便算是很讲究的了,却也远没这般规矩……不禁饶有兴趣道:“外人可以参加么?”
“外人不可以参加,”郑沿笑道:“但二老爷不算外人。”说着伸手道:“请。”
“请。”王贤稍事盥洗,便跟着郑沿先一步到了郑氏宗祠。宗祠是郑宅镇的核心建筑,规模可谓浩大。内分五进,第一进便是师俭厅,正中悬挂着太祖御笔的‘孝义家’匾额,两旁柱子楹联‘史官不用春秋笔,天子亲书孝义家’,左右墙上,还各有一个八尺高的大字‘忠’、‘义’!气势雄伟,正气浩然!
王贤不禁好奇问道:“能为天子配联的想必也是重臣名儒吧?”
“呵呵……”郑沿那张忠厚的脸上,闪过一丝紧张道:“年代太久,不记得了。”
“哦。”王贤心说,可能是宋濂所书,太史公尚未平反,所以不好提及。
他却不知道,这副楹联,乃被夷十族的方孝孺所题……郑家敢挂着,就已经是莫大的勇气了,又岂敢明说?
师俭堂前种着几株苍劲盘曲的柏树,旁有水池,一大二小,成‘品’字状。古柏水池,寓品行高洁,宗脉长青。
接下来,王贤便看到终生难忘的一幕……悠扬的钟声中,郑氏一族的男女从晨曦中走来,每个人都衣着整洁、意态肃穆,虽有数千之众、却多而不杂、忙而不乱、进退有序。院里院外,男女左右分立、各安其位,除了沙沙的脚步声,竟连咳嗽声都听不到。
待各就各位,堂前响起鼓声,郑沿悄悄告诉王贤,这是敲‘听训鼓’,敲响听训鼓,即表示族长开始训话,不过老族长上了年纪,如非必要,都是令子弟中出类拔萃者代为诵念家规。
王贤点点头,便见鼓声中全场肃穆,老族长中坐,一名青衿弟子立于堂前,朗声诵念郑氏家规:
“人家盛衰,皆系乎积善与积恶而已……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天理昭然……”
“凡为子弟,必孝其亲;为妻者,必敬其夫;为兄者,必爱其弟;为弟者,必恭其兄……”
“卑幼不得抵抗尊长。受长上诃责,不论是非,但当俯首默受,毋得分理见兄长,坐必起,行必以序。子侄虽年至六十者,亦不许与伯叔连坐。”
“对祖宗朔望必参,四时祭祀;幼者必后于长者,言语亦必有伦……”
随着那弟子抑扬顿挫的音韵,郑老爷子便跟着摇头朗诵,族中数千男女亦齐声朗诵,声音琅琅,穿透天际,将天空和人的心灵,洗涤的一尘不染。待到朗诵完毕,静思己过片刻,族人便入左右两个偌大的饭厅食饭。左为‘同心堂’,是男人会膳处,右为‘安贞堂’乃妇女会膳处,都齐刷刷排着一排排长条桌,桌上的饮食皆是族人们劳作所得,虽不丰富,却吃得安心。
不是亲眼所见,后世人很难想象这种几千人会餐,热闹却不喧闹的场面。这是怎样一种敦睦熙熙、和哉适哉的场景呵?简直荡涤心灵,如沐春风……
王贤亦如痴如醉,陶然其中,他终于明白我华夏百姓真正的信仰,不是佛、不是道、不是儒,而是宗族。
在我华夏,宗族就是宗教,就是信仰!
。
王贤被请到后院的小食堂吃饭,这里是给孕妇和产后妇女准备的,偶尔也用来招待贵客。
饭菜自然丰盛,但王贤满心都是朝圣般的激动,对郑老爷子道:“我知道郑家家规是‘食不言、寝不语’,但有几个问题憋在胸里,不问出来,实在食不甘味。”
郑老爷子捻须笑道:“大人只管问。”
“这几千口人,如何能做到井井有条?”王贤问道,这是六百年后也很难不到的,除非富士康……
“说难也不难,有序则不乱,不乱则安。”郑老爷子缓缓道:“我郑氏数百年同居共食,没有序肯定是要乱的。为此我郑氏专设了有序堂,制定了一百六十八条家规,日日耳提面命,世代相传下来,自然也就井然有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