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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小镇上的疯牛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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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长坚持问:“性别?”

范晓军心头的火气上来了,他买的一大堆啤酒还在店子门口放着,妻子体弱,一个人根本搬不完。而他不顾店子生意,反而被叫到派出所问他的性别。范晓军气鼓鼓地说:“我是不是把裤子脱下来你才能确认?”

全办公室的人都没被他这句气话逗笑。所长挺直身子,让自己的肚皮舒展了一些。他嘴角轻蔑地撇了撇,说:“果然不是个好东西,我的判断没错。说说,你来落泉镇干什么来了?”

“干什么?”范晓军反问,“还能干什么?开个酒吧做生意啊!”

所长笑了,说:“小孩才相信你的鬼话!”

“那你说我来这儿干什么来了?”范晓军的嗓门大了起来。

所长厉声说:“我们怀疑你有不轨动机。”

“比如?”

“比如偷越国境,比如跟境外恶势力勾结,比如……比如就多了。”

范晓军的脑袋有点晕,“你们是不是有职业病啊?谁都能瞎怀疑?”

所长说:“笑话!我们怎么没怀疑别人?我们如果没有证据敢把你叫来吗?”

范晓军以前从没跟警察打过交道,他不知道这是“官方审讯”套语,以为自己真有什么证据被对方抓到了,心里怦怦直跳。这是最正常不过的反应,它让你自觉不自觉把自己放到警察的对立面,身子尤其心理先矮了一大截。这恰恰是那句套话的威慑力,半个世纪以来百试不爽。

范晓军脑子蒙蒙的,半天没说出话来。接着,所长后面的套语又让他的脑子晕眩了好几分钟。

所长说:“我们什么都知道,就看你老不老实交代了。问题有大小,但取决于你的态度,态度好,人民政府会按政策宽大处理的。如果你一意孤行负隅顽抗,只能罪加一等。我们的一贯政策是,坦白从宽……”

这种只有在电影上才能看到的情景让范晓军全身一激灵,他彻底清醒了,深埋在他骨子里的北方人的火暴性格促使他不可能示弱。他“啐”地朝地下吐了一口,指着所长说:“我他妈这辈子一清二白,到你这儿成敌对分子了。随便你怎么查,你要是查出点什么,我跟你姓。你要是查不出来,你是我孙子。你大爷的!”

范晓军一阵破口大骂,骂完就昂首挺胸走出了派出所。

范晓军倒是骂痛快了,留下一屋子人则面面相觑,随即他们便被愤怒包围,个个咬牙切齿,发誓要好好整顿一下这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北京杂种。他们看惯了逆来顺受,谁也不敢违抗他们,就像他们过去撵走其他外地人一样,理由还是这么简单荒谬,但没人愿意惹这个麻烦,干脆惹不起躲得起,卷铺盖走人。这次他们明显感觉遇到了一个难缠的钉子户,而且他们的威严也受到了严重的挑战,他们不可能善罢甘休。

果然,从第二天开始,他们没事就以“正当理由”请范晓军到派出所报到,从不间断,到点就来。范晓军不胜其烦,终于忍不住跟他们发生了严重的肢体冲突。

他的大拇指就是在那次冲突中被撇断的。小镇没有可以治疗骨折的医生,碰巧有一个游医路过落泉镇,结果没接好,他的大拇指从此就一直这么翘着。

此时范晓军已经从镇民嘴里得知,派出所的真正意思不是调查他什么罪行,那是幌子,他们想撵他走。

范晓军的妻子吓坏了。她说:“走吧走吧,这里不是我们待的地方。”

范晓军坚决地摇着头,说:“**的干部没有这么坏,不可能这么没有水平。我是中国人,只要在中国境内,我可以待在任何我想待的地方,谁也撵不走。”

“强龙压不过地头蛇。还有,这么发展下去,谁还有心思做生意啊?”

范晓军目光呆滞,说:“看来,我身上的担子不轻,我要改造他们,把他们从愚昧中解放出来,让他们变成为人民服务的优秀公仆,而不是扮演土豪劣绅地主恶霸,简直自毁形象,我为他们感到羞愧……”

这次妻子被范晓军的话吓哭了。她突然感到范晓军变得非常陌生,变成了一个她从没见过的男人。她心疼地抱住范晓军,说:“教育他们不是你的事儿,有上级领导……”

“那我就到上级领导那里告他们……”

“上级领导也会护着当地人的……”

“那我就到更上级的地方告,我就不相信他们几个混蛋能一手遮天……”

“别再惹事了好吗?”妻子苦苦求他。

范晓军最后歇斯底里地大喊:“我惹他们还是他们惹我?告诉你,我要努力把他们每个人改造成焦裕禄!”

改造过程是漫长的,其间范晓军到县里找领导控诉,到县公安局大院大吵大闹,甚至爬到公安局楼顶威胁要跳楼自杀。范晓军成了当地家喻户晓的名人,连几岁的小孩都知道他们这个县来了一个北京疯子。妻子受不了他,悄然离去了,不久,一纸离婚协议书寄了过来,范晓军签了字,随后就大病了一场。

落泉镇的镇民突然在一个早上发现范晓军变了,变得全镇人几乎认不出他来。他戴着一顶帽檐卷起来的美国西部草帽,条纹粗布衬衣扎在宽宽的棕色牛皮带里,下身是一条紧绷绷的到处是铆钉的牛仔裤,一条方格围巾围在脖子上,嘴里叼着一个拳头大小的烟斗。全镇人几乎扶老携幼全参观他来了,把酒吧门口围得水泄不通。范晓军一点不在乎,他站在酒吧门口一手扶着烟斗,一手叉着腰,耀武扬威。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这下别说落泉镇派出所的警察,就连县领导们也都退避三舍,能敷衍就敷衍,能推托就推托,谁都不敢搭理他。

他开始变得蛮不讲理,谁理他他跟谁吵。

派出所所长知道自己惹了大祸,他宁愿在镇门口蹲在地下下象棋,也不愿再来“提审”范晓军。就是回家,也绕好远一截路。

他折腾了整整一年。斗争的结果是,彻彻底底没人敢找他碴儿了,一个人也没有,就算他开10个酒吧也没人管。更可恨的是,他压根儿看不到撇断他拇指的派出所所长,即使他整天堵在派出所门口也看不见。这不是好事,他就希望谁再来找碴儿,谁再来撇他的拇指。失去斗争目标的他犹如一个突然失明的盲人,磕磕绊绊,肆意奔突。他变得越来越狂躁,整天在酒吧里磨刀,一边磨,一边恶狠狠哼着:

边疆的泉水清又清

边疆的歌儿暖人心暖人心

清清泉水流不尽

声声赞歌唱亲人

唱亲人边防军

军民鱼水情意深情意深……

这个故事传进李在的耳朵里后,他对范晓军这个人顿时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别人当笑话听,他不,他除了心里沉重,还感觉这个范晓军也许就是他多年想要寻找的伙伴。

他欣赏范晓军怪异而固执的性格,说难听点,赌石界需要这种疯子。

一天下午,范晓军酒吧门口来了一个人,他席地而坐,开始吹箫。这是一支不太常见的黑漆九节箫,一米多长,透过吹箫人灵巧的手指直抵唇边。箫声由远而近,绵绵而浑厚,穿透力特别强。箫的音韵是低调的,有些压抑、喑哑,像一个流浪诗人在独语细吟,显得孤寂与清癯。范晓军从听到箫声的第一刻起身子就软了,像抽去筋骨一样。他靠着椅子,俯窗眺望,满面潮红。这是一种怎样的音乐啊!竟然让他如此不知所措。

箫声一直持续了半个小时,范晓军踉踉跄跄走了出去,来到吹箫人面前,蹲下,问:“你想告诉我什么?”

吹箫人把箫放下,望着范晓军,沉吟了一会儿说:“我给你讲个故事。浙江有一个古镇,比落泉镇还要古老,当地有个财团看中这块地方,想买断镇上祠堂的经营权,然后开发出来,搞成旅游胜地。他们花钱找一些考古学家、历史学家在报纸上撰稿吹牛,说孔子、孟子、老子都曾在镇上住过,下榻的屋子保留至今,完好无缺,并留有许多手迹,非常珍贵,借以欺骗大量游客前往瞻仰。祠堂的主人们不愿干这种欺世盗名的买卖,他们说祖先留下来的产业不是用来骗钱的。他们义正词严拒绝了那个财团的‘一番好意’。其中祠堂的长老更是在当地报纸勇敢揭发了那个财团的丑陋行径,搞得财团头目灰头土脸。正当人们以为这件事偃旗息鼓的时候,长老却被一个路过的没有牌照的摩托车撞下山崖,粉身碎骨而亡。”

“你想说什么?”范晓军问。

“我想说的是,跟一个利益集团斗争,你的能量有多大?为了钱财,他们可以肆无忌惮谋害一个老人。他们要捏死你,比捏死一只蚂蚁还容易。你是谁?你只是一个蚍蜉!”

“别吓唬我!我现在胜利了。”

“哼!”那人不屑地说,“那山崖或者这个镇子的水塘就是你的归宿。”

范晓军火了,“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我就不信这个邪!”

那人笑了,“看来我还得继续吹箫。”

“吹箫对我有用吗?”

“有。”

“什么用?”

“让你知道人生还有许多柔软的东西,那正是你欠缺的。”

此后的几天,吹箫人都按时来到酒吧门口,然后一直吹,吹到落日的余晖把窄窄的街道染成红色。在这几天里,范晓军明显感觉自己的心理有了某种说不清的微妙变化。先是烦躁,坐立不安,心里像豁开一个口子,期盼着让某些东西排泄出来。他也不知道到底有什么东西需要排泄,只知道是心里一种不自觉的需求,他就让心敞着,等待着那一刻。最后还是没有排泄,而是在自己心里消化了,他趋于平缓,然后稳定,最后像磐石一样凝固,固定在心底某个角落,再也不能离开。他丢掉磨得锃亮的刀子,甩掉牛仔帽,砸碎了烟斗,如果允许,他甚至想抛下身上携带的所有物品——外衣、内衣、内裤、鞋、袜子。他像婴儿渴盼乳汁一样,渴望那柔软若水又如泣如诉的箫声,那音乐完全有哺育他重新生长的作用。他真的像婴儿一样饥渴,箫声来晚了都不行,他会到门口翘首期盼,或者心底哀鸣。

他彻底被那支黑漆九节箫俘虏了。

吹箫人就是李在,最终他把范晓军从那个小镇带走了。小镇平静了下来,很多人也因此松了一口气。沉溺于镇门口象棋大战的派出所所长不再下棋,他回到办公室,重新开始部署任务——阻挡一切妄图来落泉镇做生意的外地人,这是硬指标,因为他们——包括当地政府的某些人——的隐形收入跟来落泉镇旅游消费的人数挂钩。

自此,小镇少了一个疯子,江湖上多了一个玩命的赌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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