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三个人一路交流着走进了安怡斋,看到坐在餐桌旁的老爷、夫人和二太太以后,三个人立马闭上了嘴巴,尧箐小姐还调皮地伸了一下舌头。
冉秋云觉得尧箐小姐的笑声非常的刺耳。
尧箐小姐过去经常跟随母亲道谭家大院来,她也经常和自己的儿子为仁在一起玩耍,但冉秋云从来没有听见过如此爽朗地笑过。
过去,尧箐小姐从来没有主动到谭家大院来过,每次都是盛夫人拽着她来的,她也从来没有在谭家大院过过夜。
逢年过节的时候,冉秋云和林蕴姗也曾不止一次挽留尧箐小姐在谭家大院玩几天。
玩几天就是住几天,盛老爷和盛夫人也有这个意思,三个孩子经常在一起,才能产生感情。
冉秋云和林蕴姗都希望尧箐小姐能成为她们的儿媳妇,盛老爷和盛夫人也希望女儿能早一点在谭为仁和谭为义兄弟二人中选一个,早一点定下来早心安——夫妻俩一直看好谭为仁。
但女儿一直是一个闷葫芦,她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父母无从知晓,冉秋云和林蕴姗的心里更没有底。
照理,尧箐小姐迟早是谭家的儿媳妇,她应该经常往谭家大院跑,他的心思应该在谭为仁,或者谭为义的身上,可冉秋云看到的却是:
尧箐小姐和谭为仁若即若离,和谭家也是若即若离。
现在,尧箐小姐却突然一反常态,这次,她不但撇下母亲——一个人往谭家大院跑。
过去,她都是跟父母到谭家大院来的,现在,她竟然还要在和园住三天。
更奇怪的是,尧箐小姐每次到谭家大院来,至少要和为仁说说话,可这次,尧箐小姐满院子飞,可就是没有到平园去。
尧箐小姐也知道仁生病的事情,至少应该到平园去看看为仁吧!尧箐小姐不是冲为仁来的。那她是冲着黄梅小调来的吗?戏晚上才开演,从盛府到谭家大院,也就是一两盏茶的工夫,根本用不着住在谭家大院啊!
冉秋云百思不得其解。
昌平公主站起身,朝程向东兄妹俩招了两下手:“南儿,快过来,你们兄妹俩坐到我身边来。”
“这——”程向东看了看长平公主和谭老爷。
尧箐小姐走到程向东跟前:“程少主,你磨叽什么,叫你坐在哪儿,你就坐在哪儿,在谭家大院,没有人敢不听大娘的话。”
程向东站在门口没有挪步子。
昌平公主站起身上前几步,一手拽住向南的衣袖,一手拽住程向东的衣袖,将向南拉到自己的左边椅子上坐下,将程向东拉到自己右边的椅子上坐下。
程向东有些发懵,他知道自己的身份,即使大太太认向南妹妹做了义女,他也不会忘记自己的身份,正在他迟疑的时候,谭老爷起身把他拉坐在椅子上:“程少主,快坐下。”
这时,一个佣人端着一盘牛肉锅贴走进餐厅,将盘子放在桌子上以后,慢慢退了出去。
紧接着,昌平公主将一双筷子递到程向东的手上。
此种情形,冉秋云和赵妈,包括尧箐小姐,她们都有点看不懂了:在用餐的时候,大太太都不曾给谁递过筷子——谭家不缺佣人,递筷子这种事情应该是下人做的。
尧箐小姐一边从冉秋云的手上接过筷子,一边端详着大太太和老爷的一举一动。
让尧箐小姐和冉秋云感到更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老爷重新拿了一双筷子,将一个包子和三个连在一起的牛肉锅贴拣到程向东面前的碟子里面:“少班主,吃——快吃——趁热吃。”
包子是刚从笼子里面拿出来的,上面还冒着热气,锅贴是刚煎好的,黄亮亮的,锅贴上面的油花还发出滋滋的声音。
“程少主慢点吃,锅贴刚出锅,小心烫着。”昌平公主道。
大家都知道,在谭家大院,老爷从来没有给谁夹过吃食,今天这是第一次。
“秋云,赵妈,别站在那儿了,都坐下来吃吧!”昌平公主发现冉秋云和赵妈的神情有些怪异。
谭老爷朝冉秋云和赵妈招了一下手,示意她们坐下吃饭。
冉秋云坐在尧箐小姐的旁边。
尧箐小姐用筷子夹了一片红薯,但并不急于吃,她的眼睛并没有看红薯,而是愣愣的看着谭老爷和程少主的脸。
当程向东和谭老爷坐在一起的时候,目光犀利、冰雪聪明的尧箐小姐有了一个重大的发现。
此时,坐在谭老爷和程向东对面的冉秋云和尧箐小姐想的是同一个问题:这两个人长的太像了,简直就跟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样。
冉秋云在心里面犯嘀咕,她一会儿看看老爷,一会儿看看程向东。
心里面一向藏不住事情的尧箐小姐实在憋不住了,她突然又银铃般地笑了起来。
“尧箐,你笑什么?”冉秋云道。
“二娘,您看——”
“尧箐,你让二娘看什么啊?”
“二娘,您仔细看看——”尧箐小姐看看谭老爷,又看看程向东。
冉秋云循着尧箐小姐的视线看去,一时说不出话来——她想说,但没有说出口,她不想太冒失。
“二娘,你看程少主长的像不像谭伯父啊!向南姐姐,你说像不像啊!”
程向南微微一笑,其实,她的心里面早就有了答案,自从昨天夜里和义母交流沟通过以后,她的心里已经有些谱了。
此时此刻,她的内心非常矛盾,这种矛盾的心理折磨她已经很久了。
她既希望向东哥找到自己的生身爹娘,程向东内心的痛苦,她感同身受,她希望程向东应该找回本就属于他的人生。
向南长到七岁的时候,母亲就撒手人寰离开了她。
之后,她就跟着父亲走南闯北——程班主既做爹,又当娘,尽管如此,父爱是代替不了母爱的,十二年来,她跟随程家班走南闯北,只要看到一些小孩子在母亲面前撒娇的时候,她就会想起自己的母亲。
每天晚上钻进被窝,闭上眼睛之前,她都会回忆和母亲在一起的日子——她是带着对母亲的回忆和思念进入梦乡的。
正因为如此,当大太太提出收她为义女的时候,她毫不犹豫就答应了。
所以,她真心希望程向东能找到自己的生身爹娘,早一点结束颠沛流离的生活。
可她又不希望程向东的愿望变成现实,她一直深深的爱着她的向东哥,在她看来,程向东已经成为他生命的一部分。
一旦程向东找到自己的生身爹娘,他就会离开程家班,程向东离开程家班,那她的梦想就会成为泡影。
她不知道这次的歇马镇之行是好事还是坏事。
当然,尧箐小姐完全是出于好意,她能理解大娘的心情,所以想干脆捅破窗户纸。
“老爷,程少主确实很像您,如果他不是程班主的儿子,我真会以为他就是您和大姐的儿子。”冉秋云道。
“二太太,程少主是程班主的义子。”不知道蒲管家什么时候站在了冉秋云和赵妈的身后。
蒲管家的一句话是一石激起千层浪。
“什么?程少主和程姑娘不是亲兄妹?”
“不错,程少主是程班主的义子。”
“程少主,蒲管家说的是真的吗?”冉秋云抬起头望着程向东。
程向东正在喝稀粥,他的筷子上还夹着一个牛肉锅贴。
他的动作显得很机械,吃东西只是一个幌子,此刻,他正在消化大脑里面的诸多信息。
从早晨起床开始,他一直在想昨天夜里义父关于他小时候梳辫子的问题。
当时,他就觉得义父的问题有些奇怪,这么多年,义父从未问过小时候有没有扎辫子的问题,怎么到了歇马镇、进了谭家大院——见了谭老爷以后,就会提这种莫名奇妙的问题来呢?
今天一大早,义父又出远门去了,而且还是和谭为礼一块出的远门。
想到这里,程向东总算悟出一点东西来了,义父此行可能和自己的身世有关,再联系今天早晨,谭老爷和大太太对自己的态度,加上他在夫人的房间里面看到的一切。
现在,他有点明白了,夫人和老爷让他到房间里面去坐一会的目的是想让自己想起些什么。
在似曾相识的环境里面,程向东确实想到了一些东西。尽管这些东西比较凌乱,也比较模糊,但它们确实储存在自己记忆的深处——至少储存在他的梦境之中。
“向东哥,二太太跟你说话,你怎么不吭声啊!”程向南觉得哥有点失礼了。
不管程向东自己怎么想,最起码的礼节还是要有的。程向南担心程向东没有听清楚二太太的话,“二太太问你是不是我爹的义子?”
其实,程向东已经听见了冉秋云的话,他正在消化冉秋云的话:“回二太太的话,程班主确实是我的义父。”程向东一边说,一边用眼睛的余光瞥了一眼谭老爷和大太太。
此时,谭老爷的眼睛正在仔细打量程向东,恨不得看清楚程向东脸上的每一个毛孔。
而大太太的眼神在谭老爷和程向东脸上来回移动,仿佛是在做最后的确认,程向东已经感觉到了,昌平公主看他的眼神,如同母亲看儿子的眼神。
“程少主,那你的生身爹娘——”冉秋云对程向东的身世非常感兴趣。
“秋云,为仁的身体怎么样了?大太太寿诞的事情,剩下的两天,让为义帮忙照应,你和蕴姗也多费点心。”
“昨天是正日子,为仁是谭家的大少爷,他不出面张罗、应酬肯定不行,你跟为仁说,让他好好休息。”
谭老爷打断了冉秋云的话茬,此时此地,是不适合探讨程少主的身世的。
说白了,谭老爷不想让程向东受到惊吓。即使现在探讨程向东的身世,也不会有多大的进展,该掌握的信息,全在谭老爷的掌握之中。
如果没有程班主和谭为礼的安庆之行这张底牌,谭老爷说不定会让冉秋云继续问下去。
现在探讨程向东的身世,时间也不够。待会儿,夫人还要到隐龙寺去进香,一来一去,要一个多时辰。
“老爷不要担心为仁的身体,吃了梁大夫开的药以后,他的身体好多了。”
“老爷是知道的,为仁是个闲不住的人,府中来了这么多的亲朋好友,没有人招呼、伺候肯定是不行的,老爷放心,有为义帮衬着,为仁是不会累着的。”
“等大姐寿诞结束以后再让他休息不迟。”冉秋云很有眼力劲,在领会了老爷的意图之后,她干脆顺着老爷的话题往下说。
“行,就依你,让为仁悠着点就是。动嘴的事情,为仁做,动手的事情,让为义去做——他也该做点事情了——养尊处优惯了,会害了他。蒲管家,你和秋云斟酌着办。”
“老奴明白。”
“秋云明白。”
“夫人,稀饭都快凉了。”谭老爷望着夫人道。
幸亏老爷提醒和暗示,昌平公主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面,她甚至忘了到隐龙寺进香的事情。
冉秋云和赵妈注意到,今天早上,昌平公主吃了一碗稀饭,一大块红薯、两个菜包子,一块豆腐卤,和十几个五香花生米。
往常,昌平公主只吃半碗稀饭,一小块红薯,一个菜包子,花生米是从来不碰的。
看来今个昌平公主的胃口很好,胃口好,就是心情好。这肯定和程少主的突然出现有关。
谭国凯也注意到了这一点,此时此刻,他唯一的希望是程班主能带回来好消息。
他也有点担心,如果程班主这次的安庆之行一无所获,他真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
吃过早饭之后,程向东兄妹俩告别老爷夫人回了熙园,今天晚上唱《天仙配》,这场戏要好好准备一下,兄妹俩该呆的地方应该是程家班。
尧箐小姐回盛府去了,她的借口是回家看看家里面的戏台子搭好了没有。
冉秋云则让赵妈陪大太太到隐龙寺去进香。冉秋云则要留在府里照应宾客。
老爷让紫兰也跟着夫人到隐龙寺去。
赵妈、梅子和紫兰陪着大太太走出院门的时候,两辆车马正停在台阶下面,脚蹬已经放在了马车下面,高鹏和一个家丁站在车旁等候。
雨在天亮的时候就停了,但天空仍然乌云密布,所以,夫人一行都带了雨伞。
因为刚下过雨,山间的空气十分清新,虽然有些寒意,但丝毫没有影响昌平公主的好心情。
从前,昌平公主常到隐龙寺去进香,但她从没有特别在意过山道两边那些树林和远处笼罩在山间的云雾。
过去,在她的眼睛里面,所有的景物都是灰暗的,毫无生机的。
可是今天,所有的景物全变了色调。事实是,景物没有任何变化,是昌平公主的心境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马车行至山门前的时候,已经有两个老禅师站在山门前的台阶下恭候——其中一个老禅师就是慧能禅师。
高鹏勒住马头,跳下马车,放下脚凳,梅子和紫兰从第二辆马车上走下来,走到第一辆马车的车帘前,掀起车帘,将长平公主扶下了马车,赵妈跟在后面,用手托住昌平公主的胳膊。
两位禅师上前施礼,昌平公主还礼之后,跟在慧能禅师的身后去了禅房——就是冉秋云和赵妈昨天进去过的那间禅房。
在慧能住持走出门房的时候,已经有一个僧人朝紫霄殿走去。
禅房的门是开着的,佛龛的两边站着八个僧人,他们双手合十。
高鹏站在禅房的外面,赵妈和梅子、紫兰随夫人走进禅房。
禅房里有一尊金身千手观世音菩萨,她双目慈祥,安坐在佛龛之中。
观音菩萨安详平静地凝视着茫茫虚空。
佛像的前面有一个香案,香案上放着两个香炉,在两个香炉之间,放着四个果盘,赵妈掀起盖布,从篮子里面拿出贡品放在果盘上。
两位禅师各点着三根香插在香炉里面。
慧能禅师将长平公主引到铺垫前,然后走到一个案子跟前,拿起小铜锤在铜罄上敲了一下,八个僧人便开始低头吟唱起来。
昌平公主在梅子和紫兰的搀扶下跪在蒲垫上,双手合十,二目微闭,嘴里面念念有词地祈祷了一番。
大太太双目垂泪,声音发颤。她要感谢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并且希望观世音菩萨能好事做到底,让琛儿回到她的身边来。
赵妈和梅子最清楚,大太太每次到隐龙寺来进香,无不是一次眼泪的洗礼,先前的眼泪是哀叹自己命运多舛,天不假福,今天的眼泪是感谢观音菩萨把儿子送回到老爷和她的身边来。
她希望观音菩萨大发慈悲,好事做到底,满足自己平生夙愿,千万不要让她空喜欢一场——她也知道自己高兴的早了一些。
两位禅师插上第二柱香的时候,昌平公主慢慢抬起头,用虔诚的目光仰望观世音菩萨好一会,然后,手心向上,虔诚地磕了三个头。
之后,昌平公主一行又去了大雄宝殿。
大雄宝殿的正面是弥勒佛,弥勒佛安坐在高台之上,他袒胸露怀,笑容可掬,高台前有一个香案,香案两头各有一个香炉,不时有僧人将三炷香插在香炉里面。
殿堂里面是不能烧大香——即成捆的香。
在大殿前的台阶下有一个超大的香炉,大香只能在那里烧,两个香炉之间摆放着十几盏长明灯,在十几束闪耀的灯光的映衬下,安坐在高台上的弥勒佛更显高大、威严和神秘。
香案前有一个功德箱,功德香的上面有一个圆形空洞,不时有施主将银子和铜钱放进箱中,跪在弥勒佛佛像前的都是一些男施主。
弥勒佛的背面是观世音菩萨,这是一尊观世音站立像。
观音菩萨身披五色霞帔,她左拿着一个花瓶,右手拿着一根柳枝,她双耳阔大,唇有垂珠,眼神安详,表情平静,佛像前也有一个香案和一个功德箱。
在功德箱的前面放着三个蒲垫。
三个蒲垫上跪着三个虔诚之极的女人,在她们的后面排着三队善男信女——女施主居多。
在高大无比的观世音菩萨的膝前,这些善男信女显得如此渺小和卑微。
梅子站在中间一个队伍的后面,紫兰站在右边一个队伍的后面,赵妈则站在左边一个队伍的后面。
有一个女人走出队伍,走到长平公主的跟前:“大太太,就要轮到我了,您先请。”此人认识长平公主。
“多谢大姐,人不多,一会就排到我们了。还是您先请吧!”
“大太太,今天是您的寿诞,耽搁不得,您先请,我和您换一个位子。”
“是啊!大太太,您先请。已经到我了。”另一个女人一边说,一边朝昌平公主招手。
“多谢——多谢,今天人不多,你们先请吧!”
两个女人没有再坚持。但三个队伍前进的速度明显快多了。
祷告的内容可多可少,在歇马镇,认识长平公主的人很多,大家都不约而同地加快了速度。
一炷香之后,该轮到梅子了。
赵妈和紫兰搀扶着大太太跪在蒲垫上。
昌平公主给观音菩萨磕了三个头就起身了——她祈祷的速度比前面的人更快,大殿不比禅房,进香磕头的人太多,耽搁太久肯定不合适。
观音菩萨是众生的菩萨,不是她一个人的观音菩萨。
昌平公主在梅子和赵妈的搀扶下站起身走到大雄宝殿前大门的时候,在涌进殿门的人流里看到一个熟悉的面孔,这个人就是尧箐小姐。
昌平公主到隐龙寺来是祈求观音菩萨成全她的心愿,让他们母子相见的。
尧箐小姐到隐龙寺来,是祈求观音菩萨赐给她美好姻缘的——未婚的女孩子到隐龙寺来拜观音,绝大部分是求姻缘的。
已婚的女人到隐龙寺来拜观音菩萨,绝大部分是求子嗣的。
蒲管家曾经说过,隐龙寺的观音菩萨非常灵验,她造福一方,有求必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