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将军府离开后,多伦又去了军营。他已命也术从军中挑选了一千死士,此刻正聚集在军营之中,趁今夜魏军大举攻城时与魏军打成一片,在他们撤退后随他们混入营中,然后在魏军兵疲安歇时烧掉他们的投石机与大弩,毁掉他们的辎重。并与前来救火的魏军战斗,直至大火再无法扑灭。虽然多伦不知道今夜能否守住盛乐,但他知道,纵使守住了,盛乐也经不起魏军的第二次大规模进攻了。
“你们有什么遗言,都可以写下来,我向你们保证,一定会帮你们带给你们的家人,你们的任务关系到我们整个西域军的存亡,关系到我们聚歼魏军于盛乐城下的成败,我多伦不会忘记你们,西域军上下也不会忘记你们。”他的声音依旧如以往一般坚定决绝,对实现聚歼魏军于盛乐的战役目标仍充满了信心,好像三日后真的会有大批援军抵达一般。但不管有没有,此刻他都必须要相信会有。只有他相信有,两万名西域军将士才会相信他们还有希望,才会鼓起勇气与魏军浴血鏖战。而今日多伦的自信也确实给了众人极大希望,西域军上下听闻援兵将于三日后抵达后再度有了欢声笑语。
这时领队的千夫长道:“殿下,此次为了我西域军的存亡,我甘愿舍弃这条老命而无怨无悔。中原有句话叫做毛遂自荐,我有一个义子,叫戈本,武艺说的过去,还读过两年书,之前在色车将军军中担任十夫长,在五原城侥幸活了下来。虽然不太成器,但末将自认为还有些才能,殿下有空可以见见他,若是入得殿下之眼,就请殿下帮末将照拂一二。”
“好,戈本,我记住他了。”随即对也术道:“也术,记住戈本这个名字,此战之后,一定要带他来见我。”
“还有你们,有什么心愿也都可以说出来,有什么想要举荐的亲人也都说出来,我一定会一一召见,量才录用。并在我卫队扩充时优先选用。”
众人闻言皆是一喜,纷纷报出自觉地有点出息的亲人,多伦卫队扩充优先选用什么意思,那就意味着,只要在里面跟多伦打过四场战斗或者从军超过两年,那就是百夫长以上的高官,而且若是真的灭了魏国,那多伦就是皇帝,他的卫队就是御林军了,多伦这一举措瞬间让这些必死之人士气高昂起来。
在度过这漫长的几个时辰后,酉时初,魏军的集结号角再度响起,整个盛乐城外瞬间沸腾起来。
三十辆橦车,四十辆攻城梯,一百架投石机,二百架大弩,四万步兵,三万骑兵,其中包括一万五千龙骧军,在盛乐周围仍有两万骑兵游荡,防止西域军可能的突围,魏军士气如虹,准备充分,气势之强大前所未有,今日谢弃尘出战的目标很明确,要么多伦城破人亡,要么在野外把他消灭,总之,今日他一定要攻下盛乐,把这四万西域军斩尽杀绝。
而西域军也快速集结,虽震惊于魏军的阵容,但此刻困守孤城,无路可退,唯有决一死战。多伦已经通令全军,拓跋焘已经下令,为雪平城之耻,要谢弃尘把西域军全部斩杀在盛乐,一个不留,然后筑成京观警示胡人。而他作为西域军统帅,也绝不会弃三军将士于不顾,定与大家同心协力,坚守盛乐三日,直到援兵到来,或是城破人亡。
一方信心满满,誓要夺城;一方无路可退,死守孤城,双方皆是不惜代价、决一死战,今夜,究竟鹿死谁手?
待一切准备完毕后,谢弃尘长剑一挥大喊道:“进攻!”随着他剑锋所指,五千名魏军短刀手扛着云梯疾奔而出,直奔盛乐而去,其余弓箭手也齐步向前,投石机与大弩接连向城头射击,一支支弩箭、一块块巨石、一坛坛火油划过天际铺天盖地朝盛乐城头飞去,收割着城上西域军将士的性命。而他们,也把一支支箭矢、石块抛向攻城的魏军。惨烈的攻城战在天边残留最后一丝肚白之际打响。
听着城外的呐喊声,多伦知道最后的决战已经打响,对将军府内已经换好龙骧军军服的乌恩叮嘱道:“出城的时机,你们自己把握,记住从东门走,那里地势复杂,也能给你们提供一定的掩护。”虽然出城比较危险,但是留在城内,更是死路一条,盛乐城内尽是西域军将士,魏军破城后不会有丝毫顾忌。而他们出城,以最优良的战马,最能打的战士,如同当初的狼营一般,若果不是魏军刻意伏击,是逮不住他们的。
乌恩郑重道:“我明白,殿下你也要多多保重!”
多伦点头随即对赫红道:“打仗不是打猎,刀枪无眼,你也要小心一点,听乌恩的话,紧紧跟在他身边。”此时的他,再也没有了当初的那种冷漠,眼中尽是关怀与温情,对于这个从小与他一起长大一心要与她死在盛乐的女子,他也不知道他对她到底是何种感觉,不过,似乎一切都已经不重要了,最起码,对于今夜,不重要了。
她一下扑入他的怀中,趴在他身上泣声道:“多伦,你等着我,我一定让我爹和吴缇来救你,你一定要等着我回来。”
“嗯,我等着你!”这一次,他没有再把她推开,而是抱在怀中,那声音,要多温柔,有多温柔。盛乐今晚凶多吉少,他也很有可能被铺天盖地的魏军泯没,没必要在冷着脸面对这个对他一往情深的女子了。
此时在平城御书房,拓跋焘与王星韵静静的立在御书房门口,望着天边最后的那道鱼白,喃喃自语道:“最后的决战,终于要开始了。”为了这一刻,他承受了太大的压力,牺牲了太多,若是还打不赢,那么今晚之后,魏国会是如何,他甚至连想都不敢想。
王星韵亦笑道:“我们一定会赢的!”那笑容里,充满了自信与鼓励,不止是鼓励身边的这个男人,更是给自己信心,今夜一战,他们必须赢,他们再也输不起了。
关注盛乐局势的,不止是拓跋焘,在武川城外柔然大营的帅帐外,望着那天边的一丝鱼白,吴缇道:“丞相,你说,今晚多伦能守住盛乐吗?”
金蚕子反问道:“如果是你,你能吗?”
吴缇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心里清楚。
很快,金蚕子摇头叹道:“如果是你,你不能,我也不能在十一万魏军的围攻下守住盛乐。多伦能不能守住我不知道,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如果今晚城破,多伦就再也回不来了。”不知是为长久谋划终于实现而舒心,还是为那位草原战神即将陨落而哀叹。
这一次,他没有再问为什么,作为他的哥哥,他亦是对多伦的秉性十分清楚,他把四万大军带到了盛乐这个死地,如果真的全军覆没,他的骄傲与倔强都不会让他离开盛乐,而是与他的部下一起,用鲜血维护西域军最后的荣耀。或许此刻,他还忘记了,那个让他魂牵梦绕的女子,还在盛乐这个死城中没有出来,亦或者,不是他忘了,而是在盛乐生死存亡之际,赫红这个名字,根本就进不去他的脑海。
在两人各有计较之时,盛乐的攻城战也渐渐趋于白热化,无数的魏军士兵呐喊着冲出军阵直朝城头冲去,又一次次的退回来,双方射出的箭雨遮天蔽日,城上城下无数的人倒下,但很快就有人接替他们的位置。五辆橦车与七辆攻城梯在千余魏军的簇拥下缓缓向城头驶去,而城墙上的投石机与大弩纷纷把石块和弩箭朝他们射去,将它们逐一击毁。
一直猛攻了一个时辰,黑暗已经完全笼罩四野,士兵举着火把把视野照亮,城上的守军亦是点燃了诸多炭盆,看到城上的西域军已全部被调动开,谢弃尘对花木兰道:“花弧,今夜能否拿下盛乐,就看你的了。”
“谢将军放心!”花木兰抱拳一礼,随即下马对身后的弩兵及盾牌手道:“跟我走!”
“等一等!”花木兰刚准备出发,就被谢弃尘叫住。“今天你只是配合攻城,把身上的铜铠脱了,换成普通士兵的衣服。”随即又对李江道:“李江,你跟他们一起去,一定要保护好她的安全。”军官就是部下的一个标杆,他们进,士兵进,他们退,士兵退。虽然能够鼓舞士气,但是也是被敌方重点猎杀的对象,攻城战本就是伤亡十分惨重的战斗,西域军位居高处,为了守住盛乐,更是会重点射杀魏军军官,换上普通士兵的衣服,危险性就会小很多。而李江从军多年,作战经验丰富,能够很好帮她回避危险。
“我知道了!”虽然他还是一脸冷漠,但她亦能知道他对她的关心。换好衣服后,带着百余名士兵抬着十架大弩,朝盛乐而去。
直到现在,她都不知道谢弃尘与拓跋焘调集如此多的兵马不是为了夺回盛乐,而是全歼西域军,更是斩杀多伦,如果她知道了,不知道是否还能像此刻这般坦然。
她觉得,他是王子,是统帅,纵然守不住,他依旧可以杀出去或者趁乱逃走,但是她却忘记了,她去年在沃野都能抱定必死之决心与沃野共存亡让他不敢攻城,他今日又为何不会抱定与盛乐共存亡而战至最后一兵一卒呢;更何况,还是他把麾下四万将士带到了盛乐这个死地。
这一点,她不知道,因为她没有做过统帅,她不知道一个统帅的压力与责任有多大,直到数年后她被戟达击败困守张掖时她才明白多伦当时在盛乐为何会死战不退。
而这一点,谢弃尘知道,拓跋焘也知道,因为他们都做过统帅,他们之所以说调集重兵攻破盛乐就可全歼西域军与斩杀多伦不是因为真的能够做到不放过一兵一卒,而是因为他们知道,多伦一定不会抛弃他的将士,只要截住最多的那一拨,就一定能够逮住多伦。
金蚕子与赫红、吴缇虽然没有做过统帅,也都知道,因为他们与多伦一起生活,一起长大,对他的秉性十分了解,所以他们也知道,盛乐城破就意味着多伦的败亡。而盛乐城中,铎苏风、那曲、固德等西域军所有千夫长以上的军官也都清楚,他们与多伦多次兵陷绝地浴血鏖战,多伦都没有后退过一步,因此,只要多伦不说退,他们就会死战到底,直至全员阵亡。
此时立于盛乐南城城楼顶层的多伦,看着城外昏暗火光下那密密麻麻的人影,亦是长长松了一口气,当真正的最后决战的时刻来临时,他心间反而宽松许多。人不怕死,但是就怕等待死亡来临,他也期望着,魏军越早来攻越好。
如众人所想的那般,他心中也确实抱定了与盛乐共存亡的决心,他把他们万里迢迢从西域调来中原参战,本以为可以给他们带来更大荣耀,却不想把他们带入了盛乐这个孤城死地。既然不能把他们活着带回,那他就和他们一起死在盛乐城中,否则,他会一辈子生活在内疚与自责中。他要亲眼看一看,谢弃尘是如何用他那能够透射黑暗的双眼调兵遣将拿下这高大坚固、防守严密的盛乐城的,纵使他真的靠人命去堆,他也要让魏军的尸体堆得和盛乐城墙持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