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机握着方向盘,被身后那对父子互相静默对峙的气氛弄得心里发毛,连一句话都不敢说。
最终,还是江应天打破了僵局。
他微笑道:“砚殊,申请的航道是在下午一点半开通,我们还要开两个多小时的高速才到机场。除去办手续的时间,你就只有半个小时。”
江砚殊点点头,单手提住书包带子,打开车门就要下车。
书包肩带在这沉甸甸的分量下,显得脆弱而渺小,好像随时随地都会因为紧绷过度而断裂。
江应天突然伸出手,拉住了他书包肩带的尾端。
江砚殊皱了皱眉,很快侧过身,冷淡而又不失礼节地问:“父亲?”
江应天在这几年衰老了许多,两鬓间开始出现零星白发。
江家在他手里走向极盛,辉煌一时,可又隐约出现了滑向衰败的苗头。
他很敏锐地感知到这种不安定的气息,却又束手无策,不知道问题的根本隐患到底出在哪里。
他需要赶快把自己的儿子培养好,带他入主董事局,有他亲自为他开路,想必他很快就能成长起来,压得住公司里那些倚老卖老的老股东。
“书包这么沉,”江应天淡淡问,“里面装着什么?”
“一些辅导书,还有寒假作业。”江砚殊又把肩带从父亲手里拉了回来,“这些对我来说都没有用了,打算送同学。”
从书包敞开的口子来看,的确堆满了书本。
要离开菡城,把用不到的书本留给同学,这是再正常不过的行为。
江应天审视了他好一会儿,说:“早去早回。”
当江砚殊背过身去的时候,他的嘴角突然浮现了带着冷意的微笑,他的眼睛还是幽深如一潭池水,平静无澜的水面,也不会有绚丽的星光倒影。
三年多没见。
他的父亲,从来都是保养得当的、上一次商业杂志的主封都能圈粉的江应天,居然老了这么多。
只是这一切仅仅只是开始,还远远不到终点。
活该。
他熟门熟路地走进门诊大楼的正门,绕过几段走廊,很快就来到了药房门口:“不好意思,能不能帮我叫一下云染?我是她同学。”
云染很快就被人叫了出来。
她的状态一看就有点糟糕,黑眼圈和凌乱的发型一个都不缺,人也有点萎靡不振,完全没有前两天没日没夜工作的劲头。
她还抬手捂住嘴,打了个哈欠,点头道:“你要回家了啊。”
虽然她只是说“你要回家”,可是任谁一听她这漫不经心的语气,就能自动在这句话里面添上两个词,把句子重新组合为“你总算要回家了,可喜可贺”。
“对,我终于要回家,”江砚殊既然不恼怒,也不计较她的态度。
那双幽深的黑眸底下,也泛起了笑意的微波,像是有无数星河倒映在里面,比面对他父亲的时候,笑得真诚多了。
他把书包往前一举,递到她面前:“留给你的纪念品。”
云染低头一看,正好看见那几本封面颜色很熟悉的寒假作业,顿时整张脸都黑了:“你是故意来触我霉头的吧?”
她的作业好不容易才被人扔进泔水桶,因公殉职,死得其所。
她心甚慰。
虽然班主任又给她准备了一份,但她还打算去据理力争,尽力把作业给赖掉。
可是江砚殊这都打算回江家了,还把自己不要了的作业作为临别礼物赠予她,他怎么就这么有创意啊?!
云染拒绝三连:“我不要,你拿回去自己玩,不用跟我客气。”
江砚殊不理会她的严词拒绝,直接把书包往她怀里一塞:“送给你的,不能不要。要是不喜欢,就直接扔了,我送出去的东西,绝不会收回。”
……如果说,他现在送的是精美的鲜花巧克力和戒指,也许还会有女孩子就吃他这“不要就丢掉”的强硬作风。
可是寒假作业?还有好几本教辅书和试卷?
她上辈子怕是毁灭过全世界,才能收礼收到这些玩意吧?
江砚殊把书包塞给她,又低垂着睫毛,语气温软地补上一句:“就算要扔掉,也看一看再扔,我昨晚整理了很久的。”
云染是典型的吃软不吃硬,谁对她强硬,她还能顺势杠上去,反正她也不带怕的,可是对方这态度一软化,软得要命,她也就不好意思再用这种恶劣态度示人。
云染:“……好吧。我就看看。”
……
江砚殊回到车上,司机立刻启动汽车,在医院门口掉了头,直接拐上了去高速的那条路。
江应天瞟了一眼他变得空空如也的双手,顺口问了一句:“你自己没有要带回去的行李吗?”
“家里难道还会短缺了什么吗?”江砚殊微笑着回应,他身上的气势突然回春,就连说话的语调都柔和了好几个度,不再是冷冰冰的没有温度,“我记得杨管家办事向来都周到,有他在,什么都能安排得妥妥当当。”
江应天轻笑了一声:“虽然你很久都没有回家了,但是家里属于你的东西从来都没有被人动过,就连你的房间还保持着原来的样子。”
他在一语双关。
不光是在说江砚殊的房间,还在暗示,他江家继承人的位置,依旧是他的,从来都没有动摇过。
江砚殊道:“动过也不要紧,我不在意的。说起来,父亲跟继母还是没有孩子吗?”
他从前一直都想不明白,为何父亲没有像叔叔伯伯那样生二胎甚至三胎,他一直就只有自己个独生子。
直到后来他才了解到背后的原因:人无完人,人不可能样样完美。他父亲有弱精症,他可能就是他这辈子唯一的孩子了。
江应天这辈子天生凉薄,他谁都不爱,既没有深爱前妻洛白微,也不爱现任妻子柯琼,不爱他跟前妻的儿子,他只爱他自己,爱他把持着的整个江氏集团。
他自成一国,把自己当成高高在上的孤家寡人,谁都不能真正入他的眼,谁都是他手上一枚必须顾全大局听凭号令的小卒子。
他的帝国高楼叠嶂、繁华如梦,可如果有一天,高楼坍塌,宾客宴散,繁华落幕,他又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他实在是太期待这一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