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皇太后微微颔首,认可了这项安排,转头吩咐侍立在一侧的黄修,“去请政事堂的相公们和兵部尚书过来。”
刘牧川皱着眉,捻着胡须道,“瑞州一带,年年天灾不断,从来都是靠朝廷赈济才能把日子过下去。只是那里与白人交界,两族杂居,地理位置十分紧要,朝廷也不得不如此。因民生艰苦,便多生刁民,素来桀骜不驯,但毕竟是安化之民,数十年安然无恙,怎么忽然就闹出民变了?”
“只怕源头就在这两族杂居。”顾铮在一旁道。
刘牧川转头看向他,眉头皱得更紧,“这又是怎么说的?”
顾铮却不是向他,而是向太皇太后道,“臣记得,如今的权知瑞州府的,是唐礼臣。”
刘牧川面色不由微变。
唐礼臣这个名字,听起来好像是个端庄儒生,但实际上他却是个推崇法家的酷吏,治理地方的确有一手,尤其是在刑狱诉讼、追捕盗寇这方面,简直可以说是成绩斐然。
他任知县时,三年时间,就将本县积压的陈年积案全部都审理完毕,逃逸在外的凶犯也抓了不少归案。甚至还联合上官办了几起跨州县的大案。
正因为有这样的履历,所以献帝在位时,由刘牧川举荐,将他派去了民风彪悍的瑞州,就是为了杀一杀这股风气。
只是瑞州本来就是中原汉族与白族杂居之地,风俗不同,自然免不了生出许多波折碰撞,朝廷也一向都是以优抚为主。骤然碰上唐礼臣这样的官员,压得越狠,也就越是容易□□。
林太后震惊之下心神失守,露了端倪,便也不瞒她,微微点头道,“哀家原本瞧他不错,他们这一支人丁单薄,这一辈更是只得他一个。才十几岁的年纪,上头父母都没了,他以世子之身监国,也做得似模似样。如今袭了爵,更添沉稳,想来能承担得起这江山之重。”
她说到这里神色微冷,“但若外间真有这样的流言,只怕有些人的心,太大了。”
她还没死呢,怎么这外人的手,已经能伸到宫里来了?
贺卿自然不是真的听过这样的流言,只是想借此机会给林太后提个醒。见已经起效,便也不置言。想了想,问林太后,“选出来的人,都是如中山王这般年纪的么?”
林太后微微一叹,“可不是?国赖长君,何况这两年朝堂上变故太多,已经不像样子。若没有个年长的皇帝压着,只怕……”
她没说下去,但未尽之意贺卿已经了然了。
恐怕朝臣也好,太后自己也好,都是被大行皇帝贺祁吓怕了。那孩子实在跳脱得很,心思全不在正事上,这个年纪又最是爱跟大人对着干的时候,不管是太后的话还是政事堂里先生们的话,都一概不听,着实令人头疼。
所以选了年方弱冠、老成持重的中山王。
这么选,原本没错,只是……
贺卿微微摇了摇头,还没拿定主意是否要开口,林太后已经看出了她有话说,便道,“怎么,真师心里有顾虑?这里只有你我二人,不管是什么样的话,出得你口,入了哀家的耳,旁人再不会知晓。”
“事关重大,本不该随意置喙。”贺卿抬起头来,直视林太后,维持着这个有些不敬的姿态道,“但太后可曾想过……国赖长君,但长君可不需要一位不亲近的长辈,到时候……说句僭越的话,皇嫂又该依靠谁呢?”
这话说得着实大胆,林太后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怔怔的看着贺卿,半晌未能回神。
过了一会儿,她才若有所失的回过神来,看向贺卿的视线里头一回带上了几分认真。莫名悲意上涌,但她静默半晌,最后只化作了一句叹息,“如今,这番话也只有你能说了。”
“我是方外之人,本不该过问这些事。”贺卿低下头道,“只是如今的情形,我与娘娘也算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也就顾不上那么多了。”
这一番话,并不是贺卿危言耸听。
事实上,中山王贺垣,要远比所有人想的都更有野心,也更倔强。于是事情的发展,也就远超所有人的预料。
就是这个在林太后口中“老成持重”的中山王,林太后看重他们那一支人丁单薄,以为可以拿捏,殊不知正是因为过早见惯世事风霜,却养成了这位中山王阴沉刻薄、心狠手辣的性子。
他被召回京城,还没当上皇帝,就先给了林太后一个没脸。
——入城后,朝臣们请他以储君之礼登位,但他却直言自己年纪比大行皇帝还要大四岁,论起来也该是平辈的堂兄弟,驳回了这个要求,只肯以“皇兄”的身份登基。
他是皇兄,大行皇帝殡葬祭奠乃至其他一应礼仪,自然也不能比照储君之礼,要另行商定。最重要的是,本该荣升太皇太后的林氏,莫名成了“皇叔母”,连太后这个位置,都快坐不稳了。
这还不够。事实证明,这只是贺垣计划中的第一步。
因为拗不过他,时间又不等人,最终朝臣们说服了林太后,允许他以皇兄的身份继位。
然而大行皇帝葬仪一结束,登基大典办完,新君册封的第一道圣旨,就将他与林太后本就危如薄冰的关系彻底撕裂:他要尊自己的生父,上一代的中山王为先皇!
这就是贺垣打的主意,先定下自己皇兄的身份,然后顺理成章的追封自己的生父生母以及一干祖先,为自己正位的同时,也将本就已经足够艰难的林太后挤到了十分尴尬的位置。
皇帝自有生父生母,那“皇叔母”又算什么呢?
林太后自然不会应允,朝臣们也不可能答应。但把他推上皇帝位容易,要拉下来就不是那么简单的事了。于是这件事始终暧昧着,变成了一场旷日持久的僵持。
直到贺卿死前,也没有真正商量出一个结果来。
如果只是这样,其实跟贺卿也没什么关系。她跟林太后说不上亲近,跟大行皇帝也好,灵帝也罢,都没多少骨肉亲情,不必要为他们的事情操心。恰恰相反,若林太后被贺垣打压下去,为名声计,就该多亲近其他的皇室宗亲。她这位已经出了家的大长公主,正是不二人选。她的日子,或许会比之前还好过些。
可是谁叫贺卿复生的时候出了一点意外,脑子里多出来一个魂魄,又给她留下了一段记忆?
她所不知道的事,这段记忆里都有。
虽然非常简略,省却了凶险复杂的过程不提,只有一句结果:贺垣为追封生父,与宫中林太后及朝臣展开了旷日持久的权力争斗,持续整整三年时间,史称“大礼议”。
这件事最终的结局是贺垣胜利了。他是皇帝,真要不管不顾,就非要办成一件事,谁能拦得住呢?
可是他们又都输了。
大楚历经两位荒唐帝王,本来就乱象频生、岌岌可危,选择贺垣这位“长君”,就是为了尽快稳定局势,治理好天下。结果这一位比之前的更荒唐,因一己之私荒废政事,使得整个朝堂陷入一场可笑的内部争斗,空耗实力。
三年后,就在他终于如愿追封生父为皇帝,心满意足的将对方的灵位送入太庙,与大秦历代君王比肩的时候,西北狼族铁骑南下,以锐不可当之势踏破了大楚河山。短短半年时间便攻入京城,俘虏了皇帝及一干大臣。
大楚灭。
贺垣,史称——末帝。
这样的结局实在是太惨烈了,远远超出了贺卿的承受能力。所以她虽然已经打定了明哲保身的主意,但还是忍不住来提醒林太后。
谁都好,就是不能选这个狼子野心、忘恩负义的中山王!
倒不是她多有忠君爱国之心,也不是她舍不得长公主的尊位……只是,跟个人比起来,万里江山太大太沉重,贺卿下意识的就不想让这个皇朝结束得像自己一样可笑,简直毫无尊严。
这是浩浩历史长河带给她的一点浅薄的念头。
这莫名的情绪压在她身上,让她辗转反侧,最后还是站了出来。
贺卿恍惚间,林太后已经有了决断。大楚江山固然重要,但十几年了都好好的,等闲也不至于会出事。倒是她自己,坐在皇位上的不是她的丈夫和儿子,而是个陌生人,又不需要依靠她,那她还凭什么保持如今的身份地位呢?
“好孩子,若非你提醒,哀家就要犯错了。”她握了握贺卿的手,“只是孩子年龄太小,又怕站不住。”
大的怕养不熟,她索性琢磨起抱个婴儿回来养活的可能了。自己带在身边养大的,总归更亲近。而且前头这十几年皇帝不能亲政,万事便要依靠她这个太皇太后。
“也不必选太小的。”贺卿道,“六七岁就很好,知道轻重,又自己做不得主,须得有人依靠。”
林太后迟疑道,“六七岁已记事了,是否会与哀家不亲近?”
“他是皇帝,身世是掩不住的。与其瞒着,倒不如光明正大。”贺卿道,“最好是选那父母双全的。他们为了避嫌,反而不敢亲近,才更显得您和善。也免得皇帝长大了,要追封生身父母和先祖。人活着,他总不可能迎回宫里当太上皇。”
贺卿如今颇有点儿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意思,防范得十分严密。倒是林太后一时没想到这里,此刻一个激灵,不由想起中山王贺垣来。那孩子就是家里什么人都没了的,焉知将来不会这么办?
到那时她该如何自处?
心底最后一丝犹豫尽去,她点头道,“难为你考虑得周全,我这一阵子精神不济,竟是半点都不曾想到。”
“娘娘日理万机,自然顾不得这些琐事。”贺卿自谦道。
一番交谈下来,林太后对待贺卿的态度显然多了几分真的亲热。想着贺卿见事明白,以后在宫里少不得互相扶持,便道,“往后你得了空,千万多往我这里来。咱们说说话,做个伴儿。今日还有事,我就不留你了。”
贺卿知道她是要重新谋划新君之事,自觉的站起身,对着林太后一礼,才终于掀开了自己真正的底牌:“其实外头带回来的,再好也不如自己家的。我记得大行皇帝虽然没有正经妃嫔,身边却也有几个伺候的人。太后娘娘从外头挑人之前,何不先让太医给她们诊个脉?”
而不是那如噩梦般笼罩着她的公主府。
她还在宫中,还没有出嫁!
这个念头一经出现在脑海里,便立刻让贺卿整个人都振奋起来。她浑身都因此而微微颤抖,手脚并用的从地上爬了起来,环视了周围一圈,而后扬声叫伺候自己的宫女,“玉屏?玉屏!”
没有人应声。
贺卿快走两步,到了门口,拉开门扉往外看去。熟悉的院子里一片寂寂,静悄悄的没有任何人的踪迹。
这情况其实并不算令人意外。贺卿虽然是个公主,但毕竟是这样的处境,身边的人能有多尽心很难说。嬷嬷们拿捏住了她,倒比她更像是这座芳辰殿里的主子。
所以她只脚步微微一顿,便出了屋子,往旁边的偏殿而去。果然才过了月亮门,就听到了说话声。
贺卿方才只是迫切的想见到一个活人,却并没有想好见了人之后怎样。因此此时听到了声音,脚步反倒踟蹰了起来。她从来不是有主见的性子,也不知道此情此景该怎么跟其他人打交道。
但现在的她毕竟不一样了。
死过一次,纵然没有脱胎换骨、涅槃新生,但她眼中的一切,似乎都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叫她生出一点勇气,迈出那最艰难的一步。
她一步一步的往前走,体会着涌动在心头的陌生情绪,心里的忐忑反而渐渐平复下来了。
直到她走到了偏殿门口,才有人发现了她。正凑在一处说话的宫娥惊叫出声,其中一人道,“啊呀,殿下?您怎么跑出来了?身子还没好全呢,这么走出来,若是再染了风寒可怎么好?到时候奴婢们可没法跟陆嬷嬷交代。”
那宫娥一边说,一边就走了来,扶着她的胳膊,强硬的要把人送回之前的屋子。
贺卿浑身一僵,脑子里一片空白,然而与此同时,她的身体仿佛被另一个人操纵,用力将宫娥的手甩开,厉声道,“放肆!”
宫娥被这突如其来的厉喝声吓了一跳,身体一颤,面上也露出几分震惊来,呆呆地看着她。
毕竟身份不同,这些宫娥又不是惯常管教她的嬷嬷,一旦她真发起火来,她们便也免不得生出几分顾忌,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寂静中,身体的掌控权又回到了自己手中。贺卿只觉得后背激起了一层白毛汗,整个人都似乎脱了力,手脚发软,但她本能的知道,自己不能在这些人面前露怯,因此勉力挺直了脊背,张了两次嘴,才发出声音,“玉屏呢?”
说来可叹,这些人都是她宫中伺候的,但除了两位默默,她却只识得一个玉屏,其他人通不过是瞧着面熟,连名字都叫不出来。因此到这种时候,也下意识要找最熟悉的那个人。
“玉屏姐姐去给殿下请太医了。”那宫娥道。
“请太医?”贺卿下意识的重复了一遍。脑子里乱七八糟的东西太多,一时转不过来,她实在不知如今是什么时候、什么情形,为免出纰漏,这样反倒最安全。
果然那宫娥道,“是,殿下病了几日,总不见好,玉屏姐姐说要叫太医再来看诊,重新开个方子。”
贺卿隐隐约约,想起来好似的确有过这么一回事。
她的处境如此,自幼也就极为让人省心,连病都不敢病的。所以在她短暂的人生中,病得起不来床,要请太医看诊的情形,也就那么寥寥数次。
最近的一次,就是十六岁那一年……
因为她病了好几日没有起色,宫里两位嬷嬷又不知去了哪里,玉屏只好自己出门去请太医,然后……然后就带回来了一个消息。
贺卿陡然瞪大了眼睛,有些惶恐的抓住那宫娥的手,声音尖锐得险些破音,“她走了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