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永芳大摇大摆地下了城,满脸的得色,对于躺了满地的伤兵视而不见。
这一夜,满天星斗。
抚顺城头上,熬着金汁的大锅烧得正旺,阵阵臭味,却阻止不了士卒们抱着兵器酣然入睡。
王命印也留在了城头上,虽然也困得不行了,可是他却怎么都睡不着也不敢睡。
坐在他身侧的唐钥顺,也是一样难以入眠。
王命印是守备千总,唐钥顺只是个百户,两个人差了一级,可平日里相处却如同兄弟一般,不分尊卑上下。
唐钥顺轻叹了一口气,“这才是第一天,兄弟们就战死了近一半。明天怎么办?后天怎么办?大人该早点拿出个章程来。”
王命印仰天长叹,“我能怎么办?如果他李永芳愿意配合,那我倒是愿意效仿唐时张巡守睢阳。只靠着咱们这点兵马,最多两天就打光了,还拿什么去和鞑子拼命?”
唐钥顺眼中的寒光一闪而过,压低了声音悄悄道:“我以为,一个活着的李永芳只能给咱们添乱,而没有任何价值,倒不如……”
王命印猛打了个激灵,连忙摇头道:“万万不可,戕害同僚,乃是不赦之死罪。更何况阵前内讧,向来是兵家之大忌,一个处置不好,引起士卒哗变炸了营,咱们可就要遗臭万年了。”
唐钥顺咬牙道:“无毒不丈夫,而且我有把握,能神不知鬼不觉地除掉他。”
王命印还是摇头,“不行,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我宁愿为国捐躯,也绝不做这等下作之事!”
唐钥顺见王命印的态度坚决不似作伪,只能是无奈地摇了摇头。
同一夜,女真中军大帐。
莽古尔泰跪在中间,满脸羞惭。
努尔哈赤两鬓的白发,似乎比出征之前,多出了不少,脸上也生出了几处不太明显的老人斑,轻轻叹了一口气,摆摆手道:“起来吧,错不在你,是我小看了天下英雄,低估了明军的战斗力。”
随即,又好似自言自语一般低声道:“现在想想也是,万历三大征打的那么漂亮,之前碰到的那些土鸡瓦狗又怎么配和明军相比较呢?”
莽古尔泰刚想要起身,听到努尔哈赤后面的话,立即又老老实实跪着没动。
代善脸色一变,跪在了莽古尔泰身边,咬牙道:“正所谓,祸兮,福之所倚。父汗,抚顺城虽然未能一战而定,但对我们而言,这或许并非坏事。”
努尔哈赤一愣,旋即苦笑道:“连城头都没摸着,就死了一千多人,还能是什么好事不成?”
代善正色回道:“父汗请恕儿臣直言,咱们之前太顺了些,无论是征讨东海各部还是乌拉部,都没有费太大功夫。全军上下,多多少少都有些骄傲自大。儿臣以为,从长远计,这并不是什么好事。正所谓骄兵必败,今日在抚顺城下的挫折,恰好能扫一扫众将官的傲气,免得日后,像,像苻坚那样……”
“够了!”
努尔哈赤猛地一拍几案,“现在说这些,有个屁用?一座小小的抚顺都拿不下来,咱们自保都成问题了,还扯什么苻坚?”
皇太极缓缓吐出一口气,开口道:“父汗,儿臣以为,二哥说的没有错。”
生怕努尔哈赤再发火,皇太极也不敢卖关子,急忙接着道:“假设一切顺利,咱们拿下了抚顺,接下来怎么办?是据城而守?还是像东州,马根丹那样,毁城而去?咱们八旗儿郎,长于战而不擅守,况且若是城内居民不配合,咱们六万雄兵,吃喝都成问题,完全没有可能守得住明军一波接一波的反扑。可若是将城内的钱粮人丁都带回赫图阿拉呢?也是一样不妥。抚顺城不同于东州,马根丹,城内钱粮多不胜数,壮丁俘虏也定然不在少数,带着他们回赫图阿拉,势必会影响咱们的进军速度。广宁的辽东总兵张承荫,据此可并不远啊!若是他率大军追来,咱们是战是逃,也都是个棘手的难题。”
努尔哈赤听进去了,阴着脸沉吟了许久,才开口问道:“那你是什么意思?”
皇太极缓缓道:“围城打援,自古有之,父汗何不如此?”
努尔哈赤轻点了点头,点名问何和礼道:“额驸,你怎么看?”
何和礼沉吟道:“张承荫此人,出身将门,在陕西时,也多有建树,绝非庸才,不可小觑,若是据城而战,无论是守还是攻,咱们大金精锐怕都会比较难受。唯有在可充分发挥我八旗骑兵优势的野外,咱们才会有较大的胜率。”
努尔哈赤长叹了一口气,“也只能如此了。”
这个夜晚,难以成眠的,并不只有抚顺城内外的两帮人,还有困在赫图阿拉的宣度。
依然是那栋简陋的别院,站在院内能看到的,还是那片小小的天空。
沐浴着柔和的星辉,宣度的心里面,却不似表面上这般平静。
夜已经很深了,眼看着丑时就要过去了,四月十五这个不平凡的日子,也要过去了。
也不知道,两百里外的抚顺,这一夜有没有变成人间地狱。
虽然自己只在抚顺城呆了不到一个月,虽然唐钥顺对自己的器重是有目的的,虽然城里那些人绝大多数自己都不认识,但宣度依然希望,历史可以改变,奇迹可以出现。
抚顺之战,堪称是满清南下中原打响的第一枪,这一枪是成是败,是好是坏,恐怕会决定无数人的命运。
所以,他怎么可能睡得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