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归,过来教小红豆儿。”
戚如归连头都没回,随意挥了挥手,“我教小糖豆儿呢。你教的好好的干嘛找我!”
戚无别默了默,再道:“过来。”
戚如归挠了挠头,束好的发被他抓乱了。他一下子恼了,烦躁地回头,嚷:“早出生一刻钟就能这么欺负人吗?早知道这样,当初在母后的肚子里就该跟你争着先跑出来!”
厅中一片死寂。
戚无别盯着戚如归许久,不知怎么的,他眼前慢慢浮现戚如归长大后的模样。他明明已经很久不再想起前世的事情了。
别的双生子中许多是幼时长得一模一样,随着年纪的增长慢慢有了不同。戚无别和戚如归却是小时候不一样,越长越像。长大后的戚如归不再是个小胖墩,他坐在树上,晃着一双修长的腿,笑嘻嘻地说:“哥,江山和美人你总得分我一个吧?”
那时的戚无别立在树下,仰头望着那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默许。戚无别还记得自己点头的时候,戚如归眼中一闪而过的仓皇。只是那个时候他忽略了。
多年后,戚如归丧于乱箭之中。远在千里之外的戚无别忽然心绞痛到难以喘息。也就是在那阵阵痛苦的绞痛中,戚无别瞬间明了,原来那一年的逼宫争权不过是戚如归的成全。
戚无别慢悠悠地压了压袖口,将袖口压得平整。玄色的宽袖平整地搭在石桌上,戚无别的心绪也被慢慢压平。他闭上眼,压下不知哪里逃出来的酸涩。忽然不想留在这里,戚无别起身,大步往外走。
戚如归愣住了。
“哥!哥!你别生气啊哥!”戚如归急忙追上去,拉着戚无别的袖子不肯撒开。
殷觅棠和戚不离一起站起来,齐声说:“我不用别人教了,自己学!”
戚无别的目光从戚如归、戚不离和殷觅棠稚嫩的脸庞上一一扫过,他在心中悄然长叹了一声。他们还是无忧的孩童,真好。
“皇上!皇上!”
李中峦拉着前摆一路跑过来。他脸上带着笑,连行礼都忘了,兴奋地说:“太上皇和太后回来了!”
戚无别一怔,其他的情绪也放下了。
“在哪儿呢!在哪儿呢!”戚不离急忙扯着李中峦的袖子。她的脸上是满满的高兴。
李中峦急忙蹲下来,笑眯眯地对戚不离说:“太上皇和太后听说皇上和两位殿下在这边,正往这边来呢!”
“哥!他们回来啦!”戚如归似乎忘了前一刻还在和哥哥吵架,忽然抱住了戚无别。戚无别想推开扒在他身上的小胖墩,可他看了看弟弟高兴的样子,终究是没抬手推他,随他了。
不久,远处的芭蕉后隐约显出太上皇和太后的身影。戚不离和戚如归喊着跑过去,似乎拿出了最快的速度。
戚珏一身皓白长衫,身如玉树,清俊孤傲。沈却穿着颜色很淡的水绿色罩纱裙,外面搭着杏色短襦,领口和袖口绣着沉萧的暗纹。乌发挽起梳成坠马髻,只插着一支竹簪。
这两个人无论是神色还是穿戴都太清冷了些,清冷得有些不符合帝后的身份。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神仙眷侣,亦或是隐士。他们行踪不定,也没有什么迎接的仪仗,人到了宫门,宫人才知道他们回来了。
可是他们两个人的清冷神色在见到扑过来的一双儿女时,如春时薄冰初化。两个人眼中渐渐漾出笑意,将一双儿女抱了起来。
戚无别站在原地没有动,静静望着远处的这一幕。他的袖子忽然被人拉了一下,他惊讶地转过头,对上殷觅棠一双焦急的眼睛。
“皇上,快过去呀!”
殷觅棠见戚无别立在原地一动不动,面色也是毫无波澜,她不由急得跺了跺脚,凑到戚无别耳边,小声说:“就是因为你和他们不亲,他们才不给你带礼物呀!”
说完,殷觅棠一惊,立刻惊觉自己说漏了嘴,睁大了眼睛,慌张地捂住嘴,吞吞吐吐结结巴巴地解释:“是、是带给你的礼、礼物少……”
戚无别的鼻息间是小孩子的奶香味儿,再看着眼前这张稚嫩的小脸蛋,他不由慢慢勾起嘴角。
殷觅棠以为戚无别消气了,她急忙又扯了扯他的袖子,催:“皇上,你快去呀!”
戚无别垂眸,睥了一眼被殷觅棠的小手拉皱的衣袖。他“嗯”了一声,提步朝太上皇和太后走去。他倒也不是不想,只是他对父母的想念自然是与五岁弟妹不同。
沈书香趴在围栏上,吸了吸鼻子。
慕容遇见皱眉看她:“你又想你娘亲啦?”
沈书香拿着帕子擦了擦眼角,哽咽着点头。
殷觅棠收回视线,望向远处的小红豆儿。小红豆儿被她母后抱在怀里,她搂着她母后的脖子,不停地说话,说几句还要在她母后的脸上亲一下。
殷觅棠慢慢耷拉着小肩膀,和沈书香一样趴在围栏上。她歪着小脑袋,也想娘亲了。小红豆儿的娘亲都回来了,她的娘亲什么时候回来?
殷觅棠坐在回家的马车里时,歪着小脑袋昏昏欲睡。马车在殷家正门前停下来,赵妈妈急忙拿了件小袄把她整个小身子裹住,才把她从车厢里抱下来。
“到啦……”殷觅棠揉了揉眼睛,还认识家门。
赵妈妈笑着把她抱得更紧了些,温声哄着她:“棠棠乖,咱们回去了再睡,要不然会着凉的。”
赵妈妈看着怀里的小姑娘犯瞌睡的样子,又补了一句:“着凉了可是要喝药的哦,苦苦的药。”
“不喝,不喝!”一听说喝药,殷觅棠打了个激灵。她努力睁大了眼睛,强迫自己清醒一点。
“嗯,咱们棠棠不喝药。”赵妈妈将裹着殷觅棠的小袄围得更紧了些,抱着她疾步往回走。她抱着殷觅棠穿过垂花门,沿着抄手游廊往殷觅棠的小院走。
回去之后,殷觅棠爬到床上去,扯着赵妈妈的手求:“赵妈妈,我好困了,就睡一会儿。”
殷觅棠昨儿个宿在宫里,大太太一定想着她,一会儿就会吩咐人抱殷觅棠过去。之前每次殷觅棠留宿宫里的时候,大太太都很不放心,不放心到自己睡不好。
可是瞧着殷觅棠犯困的小模样儿,赵妈妈心软起来,她弯着腰给殷觅棠盖被子,柔声说:“好,咱们棠棠先睡一会儿。可咱们说好了,一会儿妈妈喊你起来,可不许懒床。咱们棠棠可别忘了,昨儿答应了以后再也不懒床的。”
殷觅棠点点头,胡乱嘟囔了一声。
赵妈妈仔细给殷觅棠盖被子,听她小嘴里嘟囔着什么。赵妈妈凑近了些,仔细去听。
“娘……抱……娘……娘……”殷觅棠的声音软软糯糯,拉长的尾音里带着浓浓的撒娇。
赵妈妈一怔,心里一阵酸涩。
大奶奶已经带着大姑娘和三姑娘离开两个月了。往日里,大奶奶很疼殷觅棠,殷觅棠也喜欢粘着她母亲。自打殷觅棠出生以来,母女俩还是头一回分开这么久。
殷觅棠不过才四岁而已,怎么可能会不想自己娘亲呢……
赵妈妈是真的疼爱殷觅棠,殷觅棠平日里从来不提想念娘亲,赵妈妈还以为她人小不懂事儿,只顾着贪玩。此时听着殷觅棠在睡梦里喊娘亲,赵妈妈心疼得心尖尖儿一阵阵地颤。
魏佳茗当时走得决绝,连大姑娘殷攸和三姑娘殷络青也一并带走了。京都距离牧西,有着千里之遥。若不是殷觅棠当时恰好染了风寒,又年幼。想必魏佳茗是会连殷觅棠也一起带走的。
当时赵妈妈曾窃喜魏佳茗没把殷觅棠带走,如果她奶大的孩子就这么被带走了,她自然是舍不得的。可是,如今看着殷觅棠睡梦中皱着眉头喊娘的样子,赵妈妈倒觉得魏佳茗还不如把殷觅棠一并带走。哪个孩子能离得开自己的母亲呢……
赵妈妈又想起大姑娘和三姑娘来。大姑娘已经九岁了,早就懂事儿了。可是三姑娘不过才六岁。孩子离不开娘亲,也离不开父亲。也不知道大姑娘和三姑娘是不是也像四姑娘这样,在睡梦里喊着自己的爹爹……
想起府里的情景,赵妈妈叹了口气,悄声退出去,仔细给殷觅棠带上门。
赵妈妈刚出去,殷争就赶过来看望女儿。赵妈妈将这两日里在宫中发生的事儿一一禀告给殷争。
殷争点点头,他担心吵醒刚睡着没多久的殷觅棠,就没进屋去看她。
赵妈妈在一旁犹豫了好一会儿,还是把殷觅棠刚刚在睡梦中喊娘亲的事儿告诉了殷争。殷争愣在那里,许久不言。
赵妈妈偷偷看了眼他的脸色,也不敢再多言。
“忙了两日,先下去歇着吧。”殷争回过神来,吩咐赵妈妈将殷觅棠的厚衣服找出来。
赵妈妈诧异地问:“一会儿大太太会喊四姑娘过去吧?”
“家中有客,大太太不会找棠棠了。让她睡着,别吵醒她。”
“是。”赵妈妈应着。
殷争在殷觅棠的窗外立了许久,他的目光望着紧闭的窗户,脑子里想的却是魏佳茗。想魏佳茗的又何止是他们的女儿。
大概是他这个丈夫不合格,不能给予她足够的信任,才让她狠下心来,就这么丢下他和女儿离开。
殷争悄然叹了口气。他闭上眼睛,想让那些纷乱的思绪离开,可是魏佳茗的身影怎么都挥不开,反而随着他合上眼越发清晰起来。这两个月,殷争没有一日不想她。
他心里不是没有怨。
他们一起经历了那么多,从牧西到鄂南,漫天的大漠没能把他们分开,宣帝的赐婚公主的阻挠没能把他们分开。他们一起走过了十年,有了三个可爱的女儿。可她就这么一狠心丢下一纸和离书离开了。
殷争甚至想不明白魏佳茗为什么会突然离开。
他知道她有压力,可母亲虽心里有怨却从未当面说过她半句,那时母亲也没有往他房里塞人的想法,她在殷家和妯娌之间相处也算融洽,下人们也没有谁敢逆了她的意。
可是她就是这么走了。为什么?因为流言吗?
殷争长叹了一声,他转身离开,经过院子里的那棵海棠树时,殷争捡起一片枯叶。这棵海棠树去年的时候枯了。彼时殷争想要让人将它移了,魏佳茗没准,魏佳茗说这棵海棠树只是太累了要睡一年,日后还会开花结果,郁郁葱葱。
殷争吩咐家仆悉心照顾这棵海棠树,疾步往外走。
大太太那里的确是来客人了,她的妹妹带着两个女儿昨天晚上过来的。大太太的妹妹夫家不如殷家,尤其是这两年日渐没落,光景一年不如一年。
大太太的堂屋里,姨太太捏着帕子小声啜泣,大太太不由劝她:“芳华,儿孙自有儿孙福,你也不要太替素心担忧了。”
素心是姨太太的大女儿,本来是嫁过人的,可是姚素心出嫁没多久,夫婿就病故了。姨太太舍不得女儿守寡,又因为没有子嗣,就把女儿接回了家,想给女儿重新挑一门亲事。可姚素心毕竟是嫁过的,姚家的光景也不是很好,哪里那么容易挑到合适的夫家?这又过去五年了,还没寻到合适的。
“嗨,看我,一看见姐姐就忍不住诉苦。”姨太太擦了眼泪,扯出一抹笑来,“听说争儿媳妇儿回牧西了?还把攸攸和络青也一并带走了?”
大太太脸上的表情一僵,她很快收起脸上的表情,似随意地说:“许是和争儿拌嘴了吧。你知道的,她自小长在牧西,性子不似京都女儿乖巧。”
“这样啊……”姨太太点点头,“小两口拌嘴是小事儿,可也不能离家太久了。时间久了,就不是那么回事儿了,免不得被外人茶余饭后说道说道。”
“快回来了。”大太太随口敷衍。
姨太太抓了一把小几上的瓜子儿,悠闲地嗑着瓜子儿,等着大太太询问二女儿姚婉姝的事儿。可是她等了又等,也没等到大太太询问姚婉姝如何,只拉着她闲话。
姨太太心里不禁泛起嘀咕来。这情况和信里说的不太一样啊!
眼看着暮色四合,大太太一连打着两个哈欠,笑着说:“如今年岁大了,特别容易乏。好妹妹,咱们明日再叙旧。时辰不早了,你也该回去歇着了,这几日路上也一定受了劳累。”
“那姐姐歇着,妹妹就回去了。”姨太太起身。
大太太点头。
王妈妈亲自送姨太太出去,等王妈妈回来以后,看着大太太倚着小几,目光随意地望着前面的灯台,哪里有困顿的样子。王妈妈略一合计,笑着走到落地灯架边,一边慢悠悠地挑着灯芯,一边说:“您昨儿个夜里没睡踏实,不如早些歇着吧。”
屋子里静了一会儿,大太太忽然叹了口气。她没顺着王妈妈的话说下去,忽然说:“她把素心也带来了。”
这个“她”指的自然是姨太太。
“姚婉姝是姚家的庶女,生母生她的时候难产去了,之后就是姨太太养着她。这个姑娘性子软弱,温顺听话。魏佳茗那性子,就算是往争儿房里放人,也得挑这么个软面的。”大太太慢悠悠地说。
王妈妈在一旁点头,说:“姚婉姝的确合适。可是姨太太不仅把庶女姚婉姝带来了,还把自己的亲女儿素心姑娘也带来了……”
王妈妈看了一眼大太太的脸色,停顿了一下,才说:“之前老奴就奇怪姨太太怎么会为了一个庶女奔波,原来是为了自己的亲女儿谋未来……”
“得寸进尺的东西!”大太太有些生气地拍了一下身前的小几。
“太太,有些话,老奴一直想说……”
“你在我身边待了这么多年,我何时因为你说了什么话怪罪你?有话直说!”
“老奴只是不明白,太太您心急大爷的子嗣之事为何只愿给大爷纳妾,而不是续弦呢?这从正妻肚子里爬出来的男丁才名正言顺。先不说素心姑娘是不是合适,只纳妾,没正妻在大爷屋里镇着,家里总是缺一个女主人。”
大太太苦笑,她望着王妈妈,大声问:“那我的棠棠怎么办!”
王妈妈愣住了,一时之间想不明白这和四姑娘有什么关系。
“若是争儿真的续弦,就算争儿再怎么疼棠棠,总不能时刻管着后宅。继母将来有了自己的孩子,怎么能对我的棠棠好?就算我疼着棠棠,毕竟隔了一辈,手伸不了那么长。更何况,等我去了的那天,我的棠棠谁护着?”大太太说着,眼前不由浮现孙女翘着嘴角笑的小模样,她心中一阵心酸。
府里的人都知道大太太疼四姑娘,王妈妈却没想到大太太替四姑娘想了这么多。当年魏佳茗怀着殷觅棠的时候,大太太寻了不少大夫问男女,都说是个小子,大太太乐得早早把五六岁前的衣裳都准备好了,可没想到生出来是个女娃。大太太当时的确失望了一宿,可她不会将失望和焦急迁怒到孩子身上,对殷觅棠很是疼爱。殷觅棠一天天长大,偏偏喜欢黏着她,大太太对这个孙女的喜欢也是一日多过一日。
大太太又叹了口气,有些疲惫地说:“我就想争儿和佳茗好好的,家和万事兴。佳茗不喜欢争儿房里有人,大不了去母留子!怎么就这么难……唉。”
王妈妈想劝,又不知道从何劝起。
“你说真的是我过分了?”大太太皱着眉,还没等王妈妈接话呢,自己先开始生气。她拍了拍身前的小几,恼怒地说:“这都十年了!十年无子,纳一房妾很过分?这十年,我这个做婆婆的可有半分苛待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