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统帅,您担心的不是人心生变,是怕洛德上校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被谁利用的。”李弗兰察言观色,“以伍尔夫的控制欲,放几颗钉子监控白银要塞是合理的。他了解您,不会在您身边放心计太深、锋芒太露的讨您忌讳。这种家世清白,涉世未深甚至有点理想主义的人,才是‘对症下药’。”
陆必行听见“涉世未深甚至有点理想主义”几个字,眼神突然一黯。
然而这一回,林静恒没注意到,只是摆摆手:“走一步看一步吧,至少我们还有天然虫洞区这个天堑。”
远征队这次实验任务应该说是有惊无险,圆满返航,不但完成了天然虫洞测试,还在第一星系边境守卫军的帮助下,构建了一个双向的通讯平台,能直接能联系到银河城指挥中心。
杜克作为中央军之首,虽有伍尔夫压制着不想造反,也是个上蹿下跳的刺头,明目张胆地在联盟中央态度暧昧的情况下,和第八星系搞起了“私人外交”,并且大方地分享了第一星系的公共网络,虽然信号很不稳定,但好歹能让第八星系看到沃托日报的每日头条。
紧接着,沃托日报里一篇关于伍尔夫元帅的专访刊登出来,两个版面针对“三百零六号令”的讨论,视频里的伍尔夫精神矍铄,口齿清晰,无论如何,算是暂时按住了沸沸扬扬的舆论。
不管是第八星系还是联盟,都进入了一段短暂的平静期,好像连自由军团也低调了起来。
平静的气氛中,水汽浓郁,乌云起航,一股变天的味道滚滚而来。
哈登博士每隔一个月,要采集一次陆必行身上的各项数据。
对此,哈登博士十分谨慎,即使作为女娲计划的创始人,陆必行的情况对他来说也太特殊了。
距离陆必行上一次取出芯片,已经过了好几年,特制的生物芯片已经完美地和人体融合在了一起,他的新陈代谢、线粒体的融合与分裂……整个人体的运行方式都改变了,谁也说不清取出来会出什么事——或者就算现在好好的,几十年后还会不会有后遗症。
哈登博士收回特质的握力器,看了一眼上面的数字:“你对身体力量的控制很精准。”
“一开始也没轻没重的,”陆必行动手帮他收拾仪器,“慢慢习惯就好了。”
“你为了安全,牺牲了芯片的交互性,这很聪明,不会受干扰器影响。陆总长,你最多能承受多大的压力,检测过吗?”
“没有,因为是秘密实验,太极端的情况没敢试过,一不小心死了就搞大了。”陆必行坦白说,“不过只是被激光枪打穿动脉的话,我能控制身体在至少三分钟内不流血,如果身边有医疗舱待命,这个时间足够用了。另外就是,我最长一次二十三天没有睡眠,虽然当时也很疲倦,但只是忍耐范围内的疲倦,精神没有崩溃,还能集中精力,之后也没有明显的后遗症。”
“异于常人的精力,这也是你销毁了实验资料,也没把芯片取出来的原因吗?”
陆必行一摊手:“力量不够,精力来凑。那段时间压力太大,没办法。”
“最好不要这样,陆总长,没有参照,我只能跟你本人做比较,你最近因为生活规律,这次体检的各项指标明显优于历史数据,如果这才是趋近正常水平,说明你之前长期处于非健康状态,没有人知道这样下去会怎么样。”哈登博士说,“稍后我会按着林将军的要求,把这次的体检报告发到他个人终端,您没意见吧?”
“呃……”陆必行卡了一下壳,声气微弱了几分,“跟他说提高和改善的部分就好,别说以前不正常行吗?”
哈登博士顿了顿:“有人跟我说过,第八星系有小一半的人都是空脑症,这些人做梦都想治愈自己,再大的风险也能承受,陆总长,这些日子通过和您的交流,我认为您九年的研究成果可以说是有实验基础的,为什么不继续下去?要知道一旦成功,你的第八星系将变成超人星系,公民里任何一个未经训练的普通人,精神力和战斗力都能媲美联盟正规军,到时候以你的力量,可以横扫联盟。”
“空脑症不是人吗?”陆必行冲他一笑,“伊甸园都没了,你们怎么还歧视空脑症,世界上又不是只有开机甲一种工作,再说空脑症也不是完全开不了,只不过是学得慢点而已。这都是谁跟您说的谬论?”
哈登博士:“……”
陆必行一看他这个一言难尽的表情,立刻明白了,这位是个被林将军诈骗恐吓过、并留下下了深刻心理阴影的孤寡老人,忍不住笑了一会。半带同情、半带赔罪地给老哈登倒了一杯茶,又说:“您知道我第一次仔细翻看湛卢数据库时的感觉吗?”
哈登:“唔?”
“非常震撼,”陆必行说,“我在湛卢那翻到了很多我以为不存在的技术,有一小部分内容,我也曾经想到过、并且自鸣得意过,更多的则超出了我的知识范畴,还有一些我甚至至今都理解不了,我当时就想,原来这个世界上比我聪明的人有这么多,多到难以想象,但这些都是夭折的项目,虽然记载下来了,前面都附有很长的禁令和叫停通知。”
“我在‘白塔’的时候,参与过六十多个项目,90%以上都没有通过风险审核,剩下的都是些不痛不痒的东西,”哈登博士叹了口气,低低地说,“那些魔豆会在一夜之间长到天上,云端食人的巨人会倾盆而下(注2)。每一步微小的尝试都可能万劫不复。”
“直到我自己坐在这个位置上,才知道联盟已经在我出生之前几百年……不,甚至在联盟诞生前的旧星历年代,掌握权力的人们就意识到了这个问题,”陆必行说,“大航海时代之后,人类文明一直在倒退,并不是因为人类退化了,而是我们不得不戴上镣铐。”
“就算这么小心,联盟还是踩到了雷,连最安全的娱乐服务业都到处是危机,”哈登说,“谁能想到‘伊甸园’会变成那样一个怪物?”
“对,这是我第二次被震撼,第一次是我小时候想做空脑症专用机甲,自以为想出了办法,结果发现原来我的理论早就有人验证否定过了。”陆必行说,“你会发现你所有自以为伟大的构想,以前都有人想到过,所有自以为开创时代的理论,以前都有人证伪过,这个世界乱到今天这个地步,是因为那些比你聪明的人全都失败了。”
因为女娲计划流亡数百年的哈登博士再理解也没有了,被他说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这很吓人啊博士,我小时候,有一千种对未来世界发展的构想,年轻时候建学校,天天跟学生们扯淡,但是等我有权力实现的时候,我发现我连一种都不敢说出来,”陆必行低声说,“这么多年,我对第八星系工程部的引导,全部都是基于‘形势所迫’——做不出这个东西,实现不了这个技术,我们会死,那我们才会在再三严格论证后动手做。相比起来,能改变社会结构、甚至物种特性的生物芯片太危险了。”
陆必行顿了顿,趁着哈登博士出神,不动声色地顺着话题说:“芯片的危险性其实连自由军团的那位林小姐都知道,林当时在毫无保护的情况下,飘在宇宙射线里至少半小时以上,伤成那样,她不是也没想过对他使用芯片吗?”
哈登博士根本没意识到自己被套话了,毫无戒心地一点头:“确实,我们都认为他的大脑受到了不可逆转的伤害,几乎没有恢复的可能,有人提出过用生物芯片试一试,静姝坚持不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