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必行膝盖上的无菌气泡也飞走了,他试着站了起来,身体恢复良好,后背上却莫名冒出一层热汗,心想:“我是不是有点自作多情?”
几个受到教育的学生没发现校长在走神,战战兢兢地在他身边挤作一团,怀特不敢说话,斗鸡已经不想再报机甲操作系了,胆子最大的薄荷则直接表示:“幸亏我只打算学设计——陆总,我们什么时候能到北京星?”
怀特弱弱地问:“陆总,没电了,我们怎么回家?”
他一句话,激起了人在密闭环境中对生存资源短缺的恐惧——氧气够吗?食物和饮用水够吗?彻底没电了会怎么样?机甲还能保持现在的状态吗?
要知道气压、空气质量、甚至天体引力,对于脆弱的人类来说都是致命的。
而就以他们几个人的素质,不说别的,一旦机甲里的人工重力失灵,连失重都能要了他们的命。
“这种情况下,就只能看驾驶员的本事了。”陆必行说,“如果能不受引力影响,机甲匀速运动几乎不消耗能源,所以有经验的驾驶员会迅速判断出补给地点,规划一条最节省能源的路,还得最大限度地避开引力源,这在机甲操作中,叫做‘桌球操作’,是不是像打台球一样有趣?”
他四个吓破胆的学生谁也没觉出有趣在哪。
“航道已经校准完毕,附近有一个废弃的空中补给站,正好在第八星系的走私航道上,过去碰碰运气好了。”林静恒突然开了口,四个几乎没听过“四哥”主动插话的学生一起惊讶地看着他,林静恒顿了顿,清了清嗓子,又仿佛为了安慰他们似的,补充了一句,“一般这种名义上的废站,都有人给走私客提供非法服务的,放心好了,预计航程一个半小时。”
这回不光学生,连独眼鹰在陆必行,全都在他的和颜悦色下惊诧了。
独眼鹰一挑眉:“你是不是吃错药了?”
林静恒当他不存在,兀自走到航道路线图前,沉入机甲精神网。
湛卢方才告诉他:“局部扫描已经完成。”
动力系统开到最小,精神网沉寂了下去,林静恒预感到了什么,喉头轻轻动了一下,半晌没吭声。
“先生?”
“……唔,说吧。”
“我突破了保护装置,取得了陆校长脑部的基因样本,经检测,陆信将军基因型符合作为陆校长的遗传基因条件,亲权概率高过检测指标,陆信将军的基因型符合作为其亲生父亲的……”
林静恒突然觉得呼吸很困难,与机甲的精神链接剧烈地震颤了一下,他的身体一动不动地背对着众人,起伏的精神波动独自消化在漫无边际的茫茫宇宙中。
在没有光的地方搅起了孤独的惊涛骇浪。
像一场不动声色的海啸。
“先生,我检测到您的心率超过正常范围20%,您还好吗?”
林静恒说不出话。
他花了十八年,一边追查当年劫走陆夫人的神秘人物,一边挖空心思、排除异己,爬到了联盟最前线,进驻白银要塞。白银要塞是军事重地,在域外海盗仍然虎视眈眈的情况下,拥有最高的机动权,只有那里,才能给他梦寐以求的自由。
十五年前,他终于找到机会,故意放过了一支星际海盗,任由让他们逃窜到第八星系,借机追过来,途径凯莱星,他打了个微妙的时间差,独自离队,把军火贩子独眼鹰堵在了凯莱星大气层的悬浮夜总会里。
独眼鹰当时正在寻欢作乐,裤子都没穿上就被林上将逮出来了,整个逼问过程堪称军火贩子一生的奇耻大辱,最后迫不得已承认自己就是劫走陆夫人的人,林静恒才大发慈悲,给了他一条裤衩。
客观回想起来,林静恒承认自己当时年轻气盛,事情办得有点损,但一个巴掌拍不响,老波斯猫搓火功夫一流也功不可没——总而言之,这条裤衩是他俩交恶一辈子的坚固基石。
光腿穿裤衩的独眼鹰让三把微型粒子炮架着,从天而降,被迫交出了陆夫人的骨灰、随身带走的上将肩章,以及当年她乘坐的小星舰上的航行记录仪……但没有孩子。
独眼鹰咬牙切齿地告诉他,陆夫人死了,陆信一直期待的那孩子没保下来。林静恒当然不信,但是当时并未发现那孩子存在过的证据,他又不便过多停留,只好暂时放过了独眼鹰。
当年陆信碑林里的石像被敲碎拿掉的时候,林静恒费尽心机地保留了一块,刻的正好是陆信的肩章,此后漫长的岁月中,林静恒反复推演陆信机甲失事之地,花了很多精力搜索遗骸碎片,总共收到了三片指甲盖大的小碎渣。
残骸是他的遗体,石像是他的荣耀,肩章是他一生信仰,爱人是他魂归之地。
至此,除了那个生死未卜的孩子,这四样东西终于能一起安息。
五年前,林静恒执念不死,重回第八星系,在生态舱外做了基因锁,用的是当年陆夫人产检时留下的胎儿基因信息,定位坐标本来是独眼鹰的凯莱星,没想到在北京星外围就被陆必行意外打开了。
是天意吗?是他从不曾相信的命运吗?
林静恒的目光依附在机甲的精神网上,延伸到很远,人在机甲中,视角已经扩散到无边黑暗里,蓦然回首,百感交集地望着这一架简陋的、可怜巴巴的小机甲。
五年里,他对陆必行一遍又一遍起疑,一遍又一遍失望。又因为三十多年前,黑洞曾是独眼鹰最密切的合作伙伴,他甚至不嫌麻烦地把黑洞抓在手里,以期能找到蛛丝马迹……
“为什么……为什么大脑的基因型会和身体不符?”
湛卢回答:“抱歉先生,可能性太多了,我无法判断。”
“哦,”林静恒顿了顿,又好似自言自语似的说,“你觉得他和陆老师像吗?我觉得不太像。”
也许是那倒霉的独眼鹰做了什么手脚,也许他只是更像母亲——林静恒和陆夫人不大熟悉,三十多年,太久远了,不大熟悉的人和事,他都已经记不清了。
有那么片刻,他从来条分缕析的大脑里甚至冒出了很多不相干的念头,乱七八糟的,什么都有,不成逻辑,仿佛是短路了。
湛卢认真地问:“您是想让我对陆校长和陆信将军的面部特征做一次分析对比吗?”
“……不。”
“先生,”湛卢说,“我必须提醒您,您的精神力波动非常大,和机甲链接的匹配度正在下降,根据历史数据,已经逼近最低值,您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