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个沉默的仪式, 陆必行第一次看见星际流浪者的葬礼。
没有坟墓,没有颂歌, 没有遗体,自然也没有遗体告别。
拇指高的白蜡烛站成一排,贴了谁的名字, 就算是替谁站在了这, 胖姐把它们挨个点燃,然后人和蜡烛面对面,人默默地站着, 蜡烛默默地烧,烧尽了, 就算告别过了,同行一场, 了结了这段仓促的缘分。
生活在这个基地里的人,来历不明,一生没有身份、没有值得被称道的事迹,挣扎着活过百十来年, 就像“死亡沙漠”里一颗微小的星子, 从碰撞中来,再在碰撞里灰飞烟灭,在时光里来而复往, 杳无痕迹。
白银九换班, 运人的小机甲来回跑, 溢出浑浊的热浪, 能量塔西斜到另一边,基地的空气受热不均,开始款款流动了起来,形成了悠扬的晚风。晚风过处,蜡烛一个接着一个的熄灭,写着名字的小纸条也被卷上天空,散乱地飞进狭窄的民居与巷子里,不见了踪影。
然后晚餐开始了。
刚从机甲上轮值下来的白银九跟他们卫队长一样自来熟,闻着味就来了,自然而然地混迹其中,蹭吃蹭喝。
胖姐给陆必行倒了一杯自酿的麦芽酒,过滤得不太干净,口感倒是还不错。他晃了晃酒杯,走到周六旁边,拍了拍周六的肩膀。
周六这一阵子被林静恒扔在远程巡逻队里,折磨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娃娃脸都瘦没了,滞留在少年阶段二十年的脸二次发育,长出了轮廓,竟人模狗样了起来。
“凯莱亲王就这么死了。”周六一低头,用力跺了跺地,好像在确认自己确实从机甲上下来了,“就跟做梦一样……以后呢?海盗们还会派别人来吗?”
陆必行说:“不好说,要看反乌会在第八星系怎么布局,或者阿瑞斯冯在他们那是不是重要人物。”
“倒是,”周六抬手跟他碰了个杯,说,“除了阿瑞斯冯那个损人不利己的疯子,没人会来第八星系,对吧?连海盗都知道这里什么都没有。”
陆必行想了想,又问:“基地坐标不安全了,一群老弱病残住在这,你们有什么打算?”
周六一听,肩膀就垮塌了,两根肩胛骨支着,中间弯出一个稀里哗啦的弧线,有气无力地说:“陆老师,你以前开学校的时候,每年挂科率肯定特别高吧?”
陆老师的学校挂科率确实高得吓人,但他并不觉得是自己的问题。
“你要求太高了,现在来问我有什么打算……”周六盯着地面,目光发直,喃喃地说,“我现在就想四脚朝天地躺着,把脑子挖出来放在一边,什么都不想。死里逃生一次,把力气都用尽了。”
陆必行知情知趣,立刻就不问了,跟他并排坐在一起发呆,一起把脑子挖出来放在膝盖上,空着脑壳,目送能量塔沉入天幕下。
人们喝完了胖姐他们搬过来的几大箱麦芽酒,沉痛渐渐融化,开始喧嚣起来,有叽里咕噜自说自话的,有三五一群地凑在一起大声骂街的,具体骂了谁不知道,反正上下三路满天飞,还颇有节奏和韵律,像一首合唱。
“方才福柯大姐说,我们以后还是叫‘第八星系自卫队’,正好行政大楼的名字也不用改了。”周六在吵闹的背景音下,忽然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说,他舌头有点大了,“我想起我刚组建自卫队的时候,那时候我觉得自己选择了命运,满腔豪言壮语,都是你忽悠的……现在才知道上当了,我是被命运推着、搡着,莫名其妙走到这一步的。刚才坐在这,我觉得自己好像失忆了一样,突然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开着机甲上战场,怎么拿起枪炮对着别人轰。我还以为旁边坐着的是放假……”
“放假”两个字,他说得哽咽含糊,陆必行满半拍地反应过来,看了他一眼。
“我还以为……”周六的五官蜷缩在一起,摇头晃脑地使劲伸展了一下,没展开,他便放任了。叼着半根没来得及嚼的肉串,周六喉咙里没有征兆地发出一声野兽哀鸣似的呜咽,还流了一行鼻血,不留神自己伸手一抹,他把自己抹成了一张血泪纷飞的大花脸。
没有人听见他这声呜咽,大家都在宣泄,有今天没明日似的。
陆必行静悄悄地站起来,擦着边穿过人群,去了机甲主控室。
林静恒没有离开主控室,大概是嫌吵,他把窗户门上的隔音层都拉了下来,关了灯,用三百六十度的屏幕回放整场战斗,像个复盘的棋手,指尖夹着一根电子笔。
从头天到现在,林静恒差不多有将近四十个小时没合过眼了,殚精竭虑、精神力过载,大概真的是很累了。电梯门一开,陆必行就看见他夹在指尖的电子笔落了地。
林静恒激灵一下反应过来,“啧”了一声。这会周围没有人,他懒得弯腰,伸长了腿,用脚把滚远的电子笔勾了回来,脚尖一弹,正好滚进了垂在旁边等着的手心里。
陆必行出声:“好球,三分!”
林静恒被他这一嗓子吼的,浑身好像凭空多长了两百多根骨头,瞬间就从半瘫状态恢复到了正襟危坐,仪态之端正,可以直接去拍宣传海报。陆必行还以为自己是隔着二十多米,千里之外踩了林上将的尾巴,顿时连脚步都轻柔了许多,顺着地板缝走过去,他将一把冒着热气的烤肉串放在了林静恒面前——林静恒应该是刚吃了营养膏,包装纸还在。
陆必行:“我以前也吃营养膏,现在却突然觉得,这东西可以入选反人类十大发明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