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份定了下来,李未央住进了钟秀院。这几日都在烦心,所以一个晚上反而睡得很好,却不知道半夜里郭夫人悄悄来看了几次,对着她抹了半天眼泪,最后才被齐国公拉走了。李未央一觉醒来时,已是天光大亮。赵月早已在门口等着,之前李未央向郭夫人提出,赵月是跟着自己多年的丫头,所以要带她一起进府,郭夫人自然没有不答应的,和赵月一起守着的,还有两个丫头。
见李未央醒了,一个丫头连忙上来:“小姐。”
李未央眨了眨眼睛,见眼前的丫头大眼睛、圆圆脸蛋儿,生得十分俏丽。另外一边竟然生得同个模样,不过是下巴上多了一颗黑痣,两人都笑嘻嘻地看着自己,李未央有点吃惊。丫头连忙向她福礼,圆润的脸上爬满红晕,看起来可爱得很,口中解释道:“小姐,奴婢叫荷叶,她叫莲藕,我们两个是双生子。”
李未央见两人果真生得一模一样,不由轻笑出声。
一大早,李未央还未洗漱过,郭夫人便已经来了,就眼巴巴地瞅着李未央梳洗打扮,轻声地出着主意,李未央往日里喜欢素净的装扮,却不想郭夫人喜欢的是华丽的服饰,为了让她开心,李未央不得不在自己的发间加了一簪琉璃珠。这时候,郭夫人才笑着道:“惠妃娘娘在宫中不便出来,你二姑母英国公夫人和二叔南明侯原本昨儿个就迫不及待要来看你,被公主给挡了,生怕他们吓着你,但是他们今儿一早已经着人把见面礼送来了。”
郭惠妃是陈留公主的次女,在别的孩子还在牙牙学语的时候,郭乔就已经把诗词念得滚瓜烂熟了。七八岁的时候,她已经能出口成诗,而且辞致清丽,连寻常的成人都比不上。然而郭乔最出名的并不是她的才名,而是她为人大度,心性宽和,再加上生下静王元英,还有实力雄厚的郭家作为后盾,所以一向享受尊荣。
事实上,李未央远远低估了郭家人的影响力,昨天从她进府开始,消息传遍了整个大都。郭惠妃是自家人,当然会送礼物,而皇帝和裴皇后,还有宫中的其他嫔妃,到大都的各位王爷,甚至是寻常的官吏,都给郭家送来礼物,庆贺他们找到了失散多年的小姐。当然,他们并不关心李未央是否真正的郭嘉,重点在于,她是唯一一个被郭家承认的女儿。
管家取出长长的礼单,一面擦着汗,一面项项念着。
小厮们将礼物全部抬到院子里,然后再有序地退出去,偌大的院子全部被贺礼塞得满满的,这许许多多光彩夺目的宝贝,几乎晃花了所有人的眼睛。
郭夫人对李未央,总是无比的耐心,她耐心地听着管家报礼单,然后一件件地让人捧过来给李未央瞧——
“这一套头面是你大姑母郭惠妃送来的礼物,是她找了工匠亲自设计给你的。”郭夫人指着眼前一套精致的头面说。李未央看了一眼,那是一套红宝石的头面,金子上镶嵌着红宝石,还零星巧妙地缀着猫睛石、青金石、珊瑚,而配套的那些钿子、扁方、簪钗、手镯、戒指、牌子,全部用金子镶嵌红宝石制成,精工巧致,处处透露出细腻与燕婉,光是这一套头面,便已经是价值不菲。
二姑母英国公夫人郭真出手同样大方,琉璃的匣子里头装着碧玺珠翠手串,由十八颗粉色碧玺珠穿成,上面系着极为繁复精巧的金丝如意结,各系珍珠一颗,十分的精致。那丝结的编织方法十分巧妙,李未央多看了两眼。郭夫人欢喜,亲自取来系在李未央的手腕上,左右端详道:“你二姑母的手艺果真还是和从前一样,最心灵手巧不过的。”
李未央吃惊道:“这上面的丝结——”
郭夫人便是笑容满面:“这是她亲自编的,说这样才足够心意。”
李未央震动,金银珠宝全都是可以用钱买到的,她在大历已经见过无数,并没有什么稀奇,可对方却肯为了自己这样一个陌生人这样费心思,不惜亲自动手,纵她铁石心肠,也不能不感动了。
英国公夫人的两个女儿韩琳和韩琴也送了礼物,韩琳送了一个金累丝香囊,九成金质,周身由镂空的累丝花瓣组成,上下均有丝绳及红色珊瑚珠为饰,巧夺天工。韩琴则是送了一幅亲自画的水墨画,甚至连英国公夫人那个只有三岁的小女儿,竟然也学着自家二姐,涂抹了一幅小鸡啄米图送过来,李未央捧着那幅画,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见她开心,郭夫人自然也开心得不得了。
二叔南明侯郭英,送来的是一盆青玉、白玉制的水仙,看起来和真正的水仙一模一样,若非没有花香,几乎让人以为这是真的水仙花。
管家继续念着礼单,大都的官员们,这几日都冥思苦想、想方设法搜寻最珍贵的礼物送给她!而且为了吉利,礼物全是成双成对的,金银器具、稀世古珍……数不胜数,光从这些礼物,可见郭家如今声势之盛了!
郭氏富贵近三百年,饮食起居极为讲究,李未央捧起茶盏,喝了一口,便知道是顶级的云雾茶,滋味极为清甜。
郭夫人见她喝茶,突然哎呀一声站了起来,道:“我怎么忘记了,库房里有一套琉璃茶盏,给你用才最合适。”
一旁的宋妈妈连忙道:“夫人您坐着,奴婢亲自带人去找。”郭夫人却不放心,道:“还是我来,你们不晓得是哪一套最好看!”说着,就急匆匆地去了。李未央看着她的背影,心头微微涌上一阵心酸,手不由自主地攥住腕上的金丝如意结,攥得那样紧,就像深深的硌入掌心里去似的。
偌大的院子,里里外外伺候的人,有十数个之多,但都悄无声息地行走,不敢打扰,可见郭夫人早已叮嘱过。李未央轻轻笑了笑,小蛮,若是你活着,见到这样的家人,该有多么开心呢。可恨那元毓太过无耻,幸福离你,就晚了一步而已啊。
不多时,郭夫人兴高采烈地捧着琉璃盏回来,献宝一样给李未央看,然后絮絮地介绍着郭家的人,李未央刚开始还附和几句,渐渐的就变成郭夫人一个人在说,她默然聆听。
“公主说,好容易合家团圆,要为你举办一次宴会,让大都所有人都知晓你回来了才好,你若是觉得不妥,我便想法子推掉便是。”郭夫人终于说到了重点。
李未央微笑,看着郭夫人忐忑、唯恐怕自己不欢喜,郭家是何等身份,女儿回来自然要介绍给所有人认识,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这代表着郭家对她的认可,当然,这更是一种保护。在众人面前露面,将来不管她走到哪里,别人都会知道她的身份来历,并且给予足够的敬重。
李未央微笑着道:“娘,女儿愿意一切都听从安排。”
这就是愿意参加了?!郭夫人特别夸张,居然激动得眼睛都红了。她原本生怕李未央不愿意,连回绝陈留公主的借口都想好了,谁知她会答应!她原本不希望女儿过早暴露在众人面前,可又骄傲地想要告诉所有人她找到了自己的女儿,而且她的女儿这样漂亮这样温柔这样识大体呢!她站起来,吩咐道:“宋妈妈,你听见小姐的话了吗?立刻吩咐下去,好好准备!”
李未央见她这样开心,便也微微笑起来。
宴会开始前的十余日,郭夫人便指挥着所有人忙碌起来。她静心挑选牡丹花,先把郭家花园的鹅卵石路上用花盆簇拥起来,然后又特地选择了最名贵的牡丹花品种,按照不同颜色不同的图案排列起来。为了准备宴会,她还把三个儿子都给调动起来了,吩咐郭澄从各地调来美味的珍馐,选最上等的美酒;吩咐郭敦亲自监督整个宴会的布置,不许出一点差错;就连平日里最懒散的郭导都被抓差,到处去跑腿……这些事情原本都可以安排下人们去做,但是郭夫人难得兴致大涨,带动着两个儿媳妇都兴致勃勃地指挥起了三个小叔子,整个家里忙得热火朝天。
最闲的人,只有李未央。她从花园看去,就见到郭夫人恨不得亲自上去代替那些搬花的仆人,不由嘴角轻轻翘了起来。这时候,有一道声音出现在她的身后:“她最近很开心。”
李未央不用回头,已经明白这声音的主人,便是齐国公郭素。她微微一笑,道:“只要她开心,全家都会很开心吧。”
“是啊,只要她开心,我们就全都觉得很开心。最近我常常想,如果没有你,这一切的快乐都不会有。”郭素看着忙碌得不可开交的妻子,笑容十分平静。
李未央垂下了眼睛,掩住了眸子里的所有情绪:“我什么也没有做看,相反,我享受了原本应该属于小蛮的一切,每当我想起这一切,我就会觉得很难过。”
郭素却已经比第一次谈起小蛮的时候平静了许多,他的目光穿过郭夫人美丽的面孔,仿佛依稀看到了女儿的笑脸:“即便小蛮还活着,她也不可能做得比你更好。”如果小蛮还活着,他的妻子知道女儿竟然沦落到下九流的戏子之中,还不知道要多么的痛心疾首。而所有的豪门世家,都不会接受小蛮的身份,他们只会在背后嘲笑她,想也知道,郭夫人会为了保护女儿做出怎样的抉择——郭素叹了一口气。
“我相信,你会很快适应郭家的一切,并且喜欢上这里。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会离开,但我希望,你可以留下,留得越久越好。”只有这样,在湘兰的面上才能见到笑容。
李未央只是沉默,她看着两鬓现出银丝的齐国公,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宴会当天,赵月看着镜中的李未央,悄声道:“小姐,您真的要出席今天的宴会吗?”
李未央看着镜中严妆的女子,轻轻一笑,道:“为什么不呢?”
赵月有些焦急,道:“郭家宴会宾客云集,若是遇上燕王——”李未央在大都,无人识得,唯有一个死敌——燕王元毓。若是叫他瞧见了李未央,他会不会当场拆穿她呢?在郭家宴会上闹大了,事情一定会很难看。
李未央挑起一只碧玉簪子,似笑非笑道:“是啊,一定会碰上元毓,我真想看看,他看到我之后会是什么表情呢!”
赵月想不到她这时候还有心思说笑,不由道:“奴婢知道您是为了让郭夫人开心才答应参加宴会,可若是让元毓暴露了小姐的身份,岂非得不偿失吗?真正坏了大事!”
李未央放下了手中的簪子,轻声道:“赵月,你是要我一辈子躲着不见人吗?我既然成为郭家的女儿,总有一天要面对所有人,躲过了今天,又能躲避多久呢?元毓此人,终究是要见的。”
赵月还要说什么,却见到荷叶、莲藕二人接连带着丫头们鱼贯而入,手里捧着华丽的衣裙,她口中一顿,却是不能再说了。李未央瞧她神情紧张,不过轻轻拍了拍她的手道:“放心吧。”
赵月一怔,看着李未央的神情越发狐疑了。
此刻,外面早已经宾客云集,各大世家都派了人来,个个谈笑风生,面带笑容,实则却悄悄伸长了脖子去瞧那传说中的郭家小姐。
宴会还没开始,小姐们三五成群,拣了相互要好的坐在一起。小花厅拐角处的凉亭里,保定公府的裴珍笑道:“妹妹,你猜这位郭小姐生得什么模样?”
裴宝儿拈了绢子,轻轻掩着唇畔笑道:“这……看郭夫人和几位郭家公子的相貌,横竖是丑不到哪里去的。”她的声音如黄莺般婉转动听,一口细牙如珠似玉,叫人心折。
裴珍唇畔带了一丝冷笑:“生得再美也是无用,一个在乡间长大的野丫头而已,郭夫人居然还敢将她带出来献丑,啧啧,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保定公是裴皇后的二弟,裴宝儿和裴珍是一对姐妹,不过裴宝儿是嫡出,裴珍是庶出,裴宝儿此刻听了庶姐说的话,不过笑道:“姐姐这话不要说得太早,郭夫人敢让她出来见人,必定是经过一番教导的。”看起来是为李未央说话,却掩不住唇畔那一丝居高临下的鄙夷。
裴珍失笑,道:“谁家女儿不是在身边娇养了多年,又请了宫中老嬷嬷悉心教导,这短短的十几天,还不知道会教出个什么样的猴子来。”
裴宝儿生得明眸皓齿,艳光四射,坐在那里宛如花树堆雪,琼压海棠,完全称得上一个国色天香的人儿。纵然裴珍满头珠翠,一身华服,可坐在她的身边不过更显得粉面如土而已,难怪所有人都说论起容色,裴宝儿堪当越西第一美人。一旁的无数豪门公子们从凉亭前走过,都停下脚步悄悄来看裴宝儿,裴宝儿却是谁也不瞧,拿绢子捂了嘴笑,道:“姐姐,你真是太刻薄了。”
她口中这样说,心中何尝不是这样想的呢?裴皇后和郭惠妃一直不和睦,这是天底下众人皆知的事情,连带着裴家和郭家也互别苗头,但因为两家都是肱骨之臣,谁也不能拿谁怎么样,数十年来反倒是相安无事。
倒是裴宝儿身边的婢女机灵,看见韩琴就站在近处,忙低呼一句,“小姐,要不要再倒一杯茶?”